约莫是三年前,她十五岁的时候。
那是江应鸿第一次带她去参加谁家的宴会。
其实宴会办得很热闹。
但她不喜欢,很不喜欢。
席间都是酒味,男人们此起彼伏拉长音量的奉承声飘在半空,又像乌云一样压下来。
她只想回家,宁愿听母亲的不知所云的念叨、歇斯底里的尖叫。
站在桌边发呆的空隙,一个头发胡子半白的男人慢慢靠近了她。
她记得,那些人恭维他,叫他李大人。
酒气一点点逼近,她身后的裙摆被官服微微压出褶皱。
分明只是很轻的触碰,却让她难以承受。
身后的男人好像想渐渐圈禁她。
“你是江家的…”那人口吃不清,“江家的小姐?”
耳边轰然一声,江晚荧一下失去动作,顿时不知道该干什么。
对了,父亲,父亲在这儿。
“李大人…”她僵着步子想走,眼睛去寻江应鸿。
江应鸿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视线正停留在她身上。见她看他,又略不自然地移开,转头去跟身旁的人说话。
他看见了,他都知道,他默许了。
江晚荧登时心里凉了半截,连害怕也没有了,木得半边身子冻在原地。好在身后那位李大人被叫走,她才逃也似的向门外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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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晚荧藏坐在后院的假山里,手脚冰凉。
看江应鸿的反应,若是那位李大人出口要纳她做小妾,为了他所谓的仕途,他也会应下的。
可明明自己是他的女儿,那人看着都能当她爷爷了,他也能做出这种事吗…
正后怕着,有人来了。
“李寒依你实在太叫我恶心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心意,我不求别的,什么都不求。”
“那你就不应该告诉我!让我知道自己被一个男的喜欢,还不如让我去死。”
“喜欢这种东西能憋在心里吗?我又不会怎么你。”
“滚开,你别碰我。”
吵闹归于平静,假山中仍只有流水声。
江晚荧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想着等那人走了再起身。
可那脚步声却是朝她走来的。
那会儿李寒依正想找个角落独自待会儿,不想却看见姑娘坐在地上。
一站一坐,二人对视,良久都没有说话。
最后是他先开的口:“你…你不许说出去。”
江晚荧站起身:“这位公子,我已是自顾不暇,实在没闲心管你那档子事。”
李寒依拉住她的胳膊:“你听见没有,不许说出去。”
“你放开,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说谁?找谁说?我还不至于无聊到这种程度。”
“你分明听到我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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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几天,下人说有锦绣阁的伙计找她。
她疑惑着,心想这几日不曾在外买过什么衣裳。到了大门,见李寒依站在那儿,手里捧着一匹绸缎。
“江小姐,这是你前几日在我们锦绣阁定的…”他将那东西递到跟前,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上好的绸缎。”
“有你这样傻的么?”她伸手去接,“不是连名字都不敢让我知道,怎么还把老窝给说出来了?不怕我去闹事?你这秘密我可能吃一辈子。”
“呵呵。”李寒依笑着,“彼此彼此,我这不也知道江小姐住哪了么?”说完便转身走了。
原来是威胁她来了。
江晚荧暗暗握紧手中的绸缎。
那时候李柔贞带着她亡夫的儿子,也就是她大哥江叶荣,已嫁进江家了。
江叶荣来了不过四年,已耳濡目染得了江应鸿的皮囊,俨然一副家主模样。他温书备考出来溜达的空档,看见她手上的东西便开始啰嗦,说着什么“不能因父亲这几日不在家就乱花钱”,又说什么“衣服首饰多了有什么用”之类的话。
纵使心里万般不畅快,她也只能一句句“大哥教训得是”地应下。
无他,只因他是她大哥,如今是江家的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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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有伙贼人抢走了十几车从锦江运来的货物,是些格外名贵的料子。听说他们家掌柜听完之后就瘫了。”
“锦绣阁我同母亲去过几次,他们家衣裳都挺不错的。前日路过看已经关店了,也不知道往后会怎么样。”
“晚荧?晚荧?”见无人回应,温姵芸摆了摆手,“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在的,在听。”江晚荧回过神来,“你说锦绣阁的事,我听见了。”
“你怎么了?这段时间心神不宁的,是你母亲的病更严重了么?”
她扯开嘴角:“没有,我就是昨夜有些没睡好。”
其实是江应鸿这两日办完事便要回来了,她实在是怕他回来后大手一挥,把她送给那位年过半百的李大人。
“晚荧,你不能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会生病的。哎,可我说了你也不听,总是一个人扛着。”
二人又待了半个时辰,江晚荧才离开。
眼下天色已转暗的迹象了,得快些回去,不然李柔贞会念叨。
她想着,加快脚步,可刚路过温府旁那条小巷,突然有人用力拽了她一把。
“啊!”
那人力气大得出奇,等她反应过来,人已被拖到小巷里了。
“你想做什么?”她奋力挣开,待看清眼前人的样貌,愣了半秒,而后愤然出口,“李寒依,你有完没完!整日盯着…”
不等她说完,李寒依便倾身向前与她扭打起来:“江晚荧!谁让你说的!谁让你说的!我爹听了都中风了!现在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你简直太恶毒了!”
原来那传言只说对一半。
那日李锦扯着他的耳朵到了书房,声音虽低却充满怒火:“你简直恬不知耻,竟然染上龙阳之好!李寒依,我没你这样的儿子,我简直是!我简直是…”一股火从脚底板冲到天灵盖,烧得他身子僵直,话也说不出来,两眼瞪得老大,胡子也在乱颤。
李寒依原想争论两句,见他这副怪样子便闭了嘴。
那时房门被人猛地撞开:“老爷!老爷!不好了!咱们锦江那批货被贼人劫走了!屁都不剩啊老爷!只剩个屁了啊老爷,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那是李锦用手上的现钱尽数买的上等好货,只为在换季之时干票大的,好名震京城,眼下全然作空。
下人还扑在地上叫喊着,李锦胡子一歪,原先伸在半空中的手点了点,左腿又往后移了两小碎步,竟就这么僵着身子直直倒了下去。
“爹!”
“老爷!”
接着几日,李家滚成一锅粥。那边来人说绣娘都跑完了,这边郎中扔下“没救了”摇摇头离去。
杨秀倒在床边哭喊:“儿啊!儿啊!这可怎么办啊!你爹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瘫了啊!”
他爹的小妾方倩倩也是哭哭啼啼个没完,刚喂完奶衣裳都是乱的。她腿上刚过百日的孩子,正吃饱了乱踢着脚傻乐,也不懂周围人都在嚎个什么劲,于是跟着一起用力,声音没出来,倒把刚喝进去的奶给憋吐了,这会儿子倒是真情实感地哭出来了。
李寒依正白着张脸给瘫在床上的李锦喂药,耳边的哭闹永不休止,听得他心如火烧:“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去死,我去死行了吧!”
于是将碗一扔,摔了个稀巴烂,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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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寒依边打边喊:“让你说!我让你说!”
“我说了我没有告诉你爹!”江晚荧拽着他的头发,“你是不是疯了!?”
“不然还有谁,这件事除了你根本没人知道。你个毒妇!我杀了你!”
二人倒在地上,好不狼狈。
“那日在场的,并非只有我一人。”她见他眼底闪过一丝心虚,怒道,“你分明也知道,却只敢跟我叫嚣。欺软怕硬,李寒依,你算什么…”她在他身下挣扎着,奋力抬起一只脚,猛地向他下腹踢去,“男人!”
李寒依身下吃痛,顺着力往后仰去,坐倒在墙边,头发乱糟糟的,跟条丧家的野狗没什么区别。
江晚荧忍痛爬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又将眼角的泪花用力一抹,看也没看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时候路边的摊贩正收拾东西准备归家。
她听见有客人在谁家铺子面前讨价:“你看这把扇子只写了八个字,那把可有十个呢,怎么还卖一样的价钱,这把就该便宜点!”
“哎哟我的老爷啊,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呀。两把都带走,小的少收您五文钱,如何?天暗了,急着回家吃饭呢。”
江晚荧站在路边,扭头看去,身旁卖首饰的铺子还剩面镜子没收。
她就这样看见自己。
突然,她不想回去了。
李寒依还维持方才的姿势瘫在墙角,眼里只有茫然。
他在想,要用什么方法,才能一举把李家全都弄死。
跳河?
他自己双脚一踮往河里一栽倒是容易,可怎么把他父亲、母亲,还有姨娘跟弟弟弄到河里?
不行,太麻烦了。
那下药呢?
下药是不是简单点?
把药下在饭里,一家子吃完断头饭便可以上路了。
好像是这么个理。
等等,他弟弟李春衣怎么办?他现在还只吃得进奶,吃不下饭。难不成要先把方倩倩毒死,再把她的奶怼到李夏衣嘴里么?那时候奶水已经有毒了么?要是最后他弟弟因为这个没死怎么办?
有了,放火。
关起门来一把火烧了不就完事了?痛苦是痛苦了点,可为了成功,也只能在死前吃些苦头了。
等下,要是他们想逃出去怎么办?看来还是得先弄晕,不知到医馆现在还开着没,他得去弄些迷药。不对,医馆会有这种东西吗?是不是要去找那些江湖之人?
正想着,一只手伸到他面前。
“你若是还想起来,就让我拉你一把。”
他抬起眼。
是江晚荧。她衣衫不整,肩上还有些污渍,几缕头发泄气地贴在脸边,眼里湿漉漉的,模样没比他好到哪儿去。
李寒依没动静,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二人对峙了许久。
许是胳膊有些酸了,江晚荧略微松了松肩膀。
也就这时,他突然握住那只手。
那只手没像他预想那样一把将他拉起来,只是用力回握他。
“我可以帮你,但你也要帮我。”江晚荧盯着他的眼睛,“我需要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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