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闹,十分吵闹。
喧嚷声从虚无之外,透过虚空直挺挺地灌入我的大脑。
数不清的人不停地说话,却又同时重归寂静。
意识回归。
从地上爬起,拍拍身上沾染的尘土。
透过门洞往去,神像早已在神殿中央等待。
深吸口气,进入神殿。
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还有莫名的注视。
神像没有急着提出问题,它似乎在……观察。
注视感不停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它不止是在端详我本身,似乎还在看一些藏在我灵魂更深处的东西。
这种感觉十分奇怪,让我浑身的汗毛不停乍起。
它终于停下了对我的审视。
我深深喘了口气。
“何为人生?”它并未等待我调整好心态,立刻问出了问题。
空气中爆出“呼”的一声,光线照进我的眼睛,我的身边突然多了几个熊熊燃烧的火盆。
神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三面如山岳般硕大的镜子。
火光镜里摇晃,却没有我自己的身影。
镜面似乎并不是一块固体,像立起来湖面,不时有水纹扩散到边缘。
我伸出右手,手掌轻轻地碰向其中一块,一股巨大而无法反抗的吸力传来,我不断被拉长,拉长,最终被吸入其中。
我变成了另一个人,至于我是谁,我无从得知。
一切都不再受我自己控制,我像是在看一场第一人称的电影。
我被关在一个地牢之中,完成枯燥的工作。我不敢休息,身后总有几头红眼的巨兽盯着我,一旦停下似乎就会被吞噬。
我只好日复一日完成着枯燥的任务。
一只灰色的小老鼠,寻找缝隙越过巨兽的视线,偷偷钻入牢笼,给我送来食物,甚至会跳到我头上摸摸我的脑袋。
那只小老鼠最终被巨兽抓住,死在了我的面前。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宁愿去死也不愿再完成这乏味的工作。
我停下手,巨兽打开牢门,将我吞入腹中。
我看到了,看到了一个年轻的身影,挂在绳子上轻轻摇晃。
巨镜将我呕出,破碎成无数片,消散在空气中。
镜子还剩两面。
我的手又触碰到了第二面。
我似乎变成了一个婴儿。
我见过我的母亲,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却唯独没有见过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去哪了?
为什么我的母亲经常皱着眉头,不太开心?
不过我一个小小的婴儿能做什么呢?我只会饿了哭闹,困了哭闹,上厕所了也哭闹。
母亲为什么在哭?她也饿了吗?
我好饿啊,我开始哭闹。
母亲为什么躺在床上不动了?
这个打开门进来的陌生人又是谁?
后面跟着的那一群白衣服的人又是谁?
好饿啊。
姥姥姥爷来了,我可以吃饱饭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母亲了,她去哪了?我要妈妈。
我看到了一个躺在病床上死去的女人。
三破其二,只剩最后一面。
无力的身体,布满皱褶的皮肤,我变成了一个老人。
我被关在了一个巨大但舒适的牢笼里,等候着别人的探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铁质的栏杆几乎被我磨细。
永无止境。
我看到了一张苍老的脸,不断望着窗外。
一切重归黑暗。
鼻尖似乎传来一股消毒水的气味,父亲曾在病床上告诉我他的远大志向,却到死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
红烧肉的味道出现在我舌尖,邻居老刘坐在树荫里下着象棋,嘴里却一直念叨着自己的儿子。
耳边传来微弱的哭泣,自杀的学生,到死都没有获得父母的认可,也许他的父母见到他的尸体依旧不会醒悟,依旧认为自己没有任何的问题。那位关心女儿的母亲,历经了生育的艰难困苦,却在自己的不慎之下,一切化为乌有。摆渡人夫妻都渴望着见到对方,可一切终究是徒劳。我来到人间一遭,却发现自己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一切的一切终将归于虚无。
这就是人生吗?
人生就只是这样吗?
就只是这样吗?
父亲的脸似乎出现在我眼前,他躺在病床上挑选着他的彩色遗照。
大红的窗花,浓墨写成的窗帘,鞭炮声在耳边炸响,老刘的儿子终会回家。
总有人会记得,记得自杀学生的努力。小花会在风中轻轻地摇晃,那朵花寄托了那位母亲的思念,以及安心。摆渡人妻子守护着丈夫心中那一份期望,那成了每个见过她的人共有的秘密。我站在这里,听着别人的故事,似乎存在的意义并不那么重要了。
“我们从母亲腹中出生,经历过挫折,感受到幸福,逐渐长大。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最后变成一滩骨灰。这就是人生的开始与结束。我时常想,大家都会死,什么都不会留下,那我活着有什么意义?我的父亲,忙碌了一辈子,最后在病床上留下了遗照。他做过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对盒子里的他来说并没有,他死后又不会继续工作。他爱上了我的母亲,生下了我,这对于深埋地底的他又有什么意义?没有,没有任何意义。但他还活着的时候,他的同事记住了他;我和母亲爱他,他死后依然爱。我们都记得他。重要的永远不是人生的结局,过程更加美好,总会有人看到我们曾经在人生过程中留下的痕迹。我们终究会消失在世上,但我们仍在用自己的双手,努力划刻着一成不变的世界,享受着世界对于我们的摩擦,最终留下存在在这个世界的一丝噪音,这就是人生。”
神殿内有些阴冷,但我说完这番话后竟变得大汗淋漓。
沉默,死寂一般的沉默。
神像沉默,我也沉默。
一束光照了进来。
走出大门,关于问题的记忆再次消失。
问题已经过半,我失去了名字,只剩下最后两天。
依旧是这片沙滩,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这雨点与冥海的颜色一致,漆黑而粘稠。
雨点打在细密的沙上,却又变得透明,只留下沉闷的沙沙声,消失在原地。
雨滴确确实实打在我的身上,却没有滴落,像是融入了我的身体,只留下一丝痒感与微凉。
海岸边站着一个披着黑色兜帽瘦高的身影,他是我第一个见到的那位摆渡人,那个老人。
“走吧。”声音依旧是那样的苍老沙哑。他瞥了我一眼,直接将船推入了水里,翻身站在船板上。
我小心翼翼扶着摇晃的船,险些跌倒,最终坐在了他的对面。
“船票。”
我把火车票递给他,他拿着看了看,递给我,开始撑桨。
火车票上的字迹已经没了大半。
可能是下雨的原因,海面上刮起大风。
雨点不停打在船上,砰砰的声音扰得人心烦意乱。
风浪越来越大,小船不停摇晃。
老人控制着船的方向,险之又险地一次又一次在巨浪间穿梭。
还是有浪拍打在船上,溅起海水撒在船内,又迅速消失。
冥鲸的叫声突然穿透风雨,灌入耳内。
毫无征兆的,雨突然变小,天空迅速迅速放晴。
浪像是被强行按在了海底,原本波涛汹涌的海面迅速变成往常的平静。
老人第一时间做了一个祈祷的动作,随后坐在船上,喘了两口粗气,抹了抹额头,用他碧绿的眼睛盯着我,“找到答案了吗?”
“什么答案?”
“问题的答案。”
“我都不知道问题是什么,去哪里找答案?”
“好吧,好吧……”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变得释然,低下头不再说话。
老人的行为有些奇怪,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不愿说,我也不愿问。
“你还活着?”我想起上次老人的话。
“我还活着。”老人没有抬头。
“摆渡人不是不需要支付代价吗?”
“谁告诉你的?”老人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你们的船票就是我们要支付的代价,没有代价一样灰飞烟灭。”
老人不再说话,我和他一起陷入沉默。
……
雾墙出现在远处,老人没有像其他摆渡人一样起身撑船,只是低头坐在那里,任由小船飘向前方。
我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商人给的地址,进入迷雾。
……
我已经熟悉了人间与冥界的穿梭,这次我没有跌倒。
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传入耳朵,一阵风从我身边吹过,睁开眼,我站在马路中央,一辆汽车刚刚穿过我的身体,停在不远处。
缺失感袭来,第一次缺少了部分情绪,第二次缺少了什么?我不清楚,这次支付了什么?我依旧不清楚。
不过没关系,总会知道的。
眼前是一个崭新的小区,似乎刚建好没多少年,这里应该就是商人给我的地址,但和商人告诉我的并对不上,这里应该是一个小村子才对。
突然整个世界开始摇晃,路上的行人却没有任何异常。
我摔倒在地上,整个世界在刹那间静止。
行人开始倒退,汽车重新穿过我的身体,倒回远方,黑夜,白天,黑夜,白天……
时间开始倒流。
我的视野逐渐被蒙上一层灰黄色,有东西不断从我身体中抽离,缺失感越来越强,到达顶峰。
远处小区中出现带着安全帽的建筑工人,像是在进行建筑,但小区变得越来越简陋,最后消失不见。
一辆又一辆的卡车退回原地,建筑残骸从卡车内飞出,进入铲车的铲斗,随着铲车倒退,又被倾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沥青马路逐渐变成黄土道路。
一个小村庄拔地而起,时间停在黑夜。
不知谁家的狗受了惊,犬吠声在夜空中回荡。
我回到了过去。
我似乎失去了我的全部代价,这种感觉并不好受,我的身体变得若隐若现,似乎随时都要消散。
眼前仍蒙着一层灰黄色,像在看陈放了数十年的照片。
狗叫声渐渐平息,整个世界陷入寂静。
进入村内,循着商人给我的地址,数着门牌号。
应该就是这里,橘黄色的漆挡不住木质大门的老旧,漆面已经剥落的七七八八,门槛有些破碎。
穿进大门,小小的屋子亮着一丝灯光。
客厅大门依旧是木质,镶嵌着透明的玻璃。
一根通风管从室内伸出,不断冒着白色的烟雾。
屋顶上一只亮着眼睛的黑猫窜过,院内站起一只黄色的大狗,冲着屋顶叫了两声,又趴回地面。
月光撒在院里的葡萄藤上,小虫不知在哪鸣叫。
我对这一切并不关心,我现在失去了所有情绪,还有别的一些什么东西,看来这就是穿越时空的代价。
尽管如此,我依然得完成对商人的承诺。
走进屋内,一台十分老旧的电视摆在桌上,木质茶几中间镶嵌了一块大理石板,摆在一旁的沙发罩着床单制成的沙发垫。
最里面的屋里冒出灯光,有人不断地说话。
“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拆不拆了?”这是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我走进里屋,墙上的挂历表明这是十五年前。
“拆啊,咋不拆,城里补套房子呢。”一个胡子花白,满脸皱纹的大叔坐在反光发亮的椅子上,黑色布满老茧的手里拿着烟,操着一口充满乡土气息的普通话。
“那老二回来咋办?”老太太同样满脸皱纹,坐在炕上,看着双手捧着的一个白色的相框,大拇指不断在玻璃上摩擦。
“他大哥结婚他都没回来看一眼,老二老二,还惦记你那个老二呢。”
“过年的时候不是往家寄钱了。”
“都多少年没回来了,他的钱我可不敢用。”
老太太抬头看了大叔一眼,继续低头看着照片,“咋了咋都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老太太看着看着,眼角反射出黄色的灯光。
“行了行了,赶紧睡觉吧。”
大叔没有起身,直接拉熄了灯,在黑夜中仍能听到老太太的呜咽,香烟的火光像一只飘在空中的幽灵。
眼前的黄色逐渐变得厚重,视线变得模糊。
时间开始变快。
眼前的场景像是开了加速。
夫妻两人最终在他们家老大的帮助下搬离了这座小屋。
这里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我走回路上。
时间迅速前行,村庄迅速被拆除,一栋栋高楼逐渐拔起。
建造速度缓缓变慢,逐渐趋于正常。
此时的小区刚刚打好地基。
一个男人背着大包,披头散发从远处走到工地门口,站在原地抬头看着正在建筑的高楼。
尽管有变化,我还是能认得出来那是年轻时候的商人。
他敲了敲工地用铁皮制成的门,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从里面走出来,与商人交谈着什么。
工地施工的声音十分吵闹,我走到他们旁边才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你求我也没用啊,我一个看大门的哪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保安一脸不耐烦,挥着手。
“大哥你行行好帮我问问,”商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了上去,“我很久没回来了,他们搬家了也没跟我说一声。”
保安接过烟,商人拿出火机,单手挡着风给保安点着。
“行吧,我帮你去问问。”
保安抽着烟进了大门。
商人坐在原地,看着天上的太阳。
不出一会,保安又打开门走了出来,“问不到,你去别处找吧。”说完立刻关上了门。
商人盯着门愣了愣,离开了。
时间再次加速,这次没有中途停下。
从我体内抽离的东西逐渐回归,干瘪的灵魂略微有所充盈。
看来穿越时空的代价就是将所有代价暂时抽离。
高楼重新建起,世界回到原状。
我不知道商人最终有没有见到他的父母,只能等我回去再问。
日头刚刚斜了一点,看来我还有不断的时间,可以在这座城市中逛逛。
穿越时空……穿越时空……有东西在我脑中呼之欲出,却怎样都想不通。
头痛与缺失感同时作用在我身上,顿时感觉喘不上气。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边上似乎是一个公园,也许我可以进去休息休息。
麻雀在地上叽叽喳喳啄食,喜鹊躲进树丛,又突然飞上树梢。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树梢轻轻摇晃,但那种感觉却久久不散。
我到底在想什么?
不清楚,不知道。
……
太阳逐渐变斜,橙黄色笼罩整个世界。
我的眼眶有些发疼,瞪大眼睛,看着地面。
大脑发胀,一种莫名的思想在我脑中旋转。
“你……”旁边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
我微微转头,却是老刘的身影。
看来他是这里的引路人。
“你需要帮忙吗?”
“啊,哦。”我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的精神……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太好。”
“啊。”我的大脑几乎已经停止思考,本能地说出了刚才发生的事。
她听完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我可能说的不对,你就姑且听一听,虽然我没有穿越过,但你为什么不穿越回去,看看他父母现在到底住在哪里呢?”
这句话像一颗沉重的石头砸在我脑门上,将我从自己的思绪中敲醒,这似乎就是我大脑里久久不散的想法,思路顿时畅通。
还没来得及感谢她的帮助,一股更强烈的缺失感传来,我意识到了,我缺失了解决问题的能力,可能不止,这种缺失好像被称为“创造力”。
这是十分恐怖的,但我现在却又感觉不到恐惧,只有无尽的缺失。
“谢……谢谢。”我对引路人道了谢。
“没事,你的精神怎么感觉更差了。”
“没……没事,谢谢你的帮助。”
到底是这一次还是上一次支付了创造力,我不知道,我也没时间想这些了,整座城市被阳光照得更红,太阳即将落山,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站起身,走回马路,想着商人告诉我的小村庄。
时间开始倒退。
就是这里,一家人搬走的时候。
但时间并不会听我的话,依然继续倒退,回到一开始的夜晚。
我只好记住一家人走的方向,走到他们消失的路口,让时间开始前进,再次记住他们走的方向。
代价不断从我体内抽离,又重新注入,一次又一次。
十四个路口,我到达了一户人家。
这是老大的家。
没过多久老两口再次搬走,时间重新加速。
又转了五个弯,爬了十层楼,我最终到达他们现在住的地方。
山后还有最后的一丝光线,月亮早早地在天空中等待。
我闯进门里。
“吃饭!”这个声音更加苍老,但还能听得出是商人的母亲。
客厅里电视的声音突然停止。
“哦。”嘟囔声在客厅响起,一个看起来也有些苍老的男人——这是老大——推着轮椅,上面坐着一个头发已经掉光的男人,那是商人的父亲。
嘎吱作响的轮椅停在淡黄色的灯光下,餐桌上是简简单单的菜,只有老大面前是一碗干饭,两个老人各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
电视柜上摆着一个白色的相框,里面是年轻时候的商人。
他们都过得还好。
钟声响起,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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