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乌云遮了月,窗外起了风,天光黯淡,风从缝隙里灌进来,拨得落地窗帘噗啦噗啦响。

洗过澡后,嘉宁钻回被窝,然而眼睛一闭,她便回到了仓库。

黑暗的环境,恐怖的注视,哀嚎声不断……牵扯着她的每根神经,头疼、胸口疼、肚子也疼。

睁眼把灯摁开,嘉宁又看悬挂天花板的灯,很亮,看久了就会眩晕,她愣愣起身,从抽屉里找到止疼药。

人都走后,阮嘉遇把电视打开,放很轻的音量,从屏幕投射而出的光芒明暗无序,客厅一时昏暗无边,一时通透光明,分不清哪一种占据时间更长,他嘴里咬着没点燃的烟,眉棱紧蹙着,目光飘在地板。

这份习以为常的安静叫人生出憋闷窒息的疼痛,和茫然无措的不适。

10点半,茶几上的手机震了起来——是周波的电话。

阮嘉遇走到阳台接起。

“我们在山里找到一具尸体,经核查,死者的身份是……”

挂掉电话,阮嘉遇望着这片被城市灯光渲染的、永远黑不彻底的天,长长地叹了口气。

转身,却猛然一震。

嘉宁就站在眼前,长发披在肩头,表情如一汪寂静的湖泊,不见丝毫波澜。

“哥。”她先叫了他一声。

“怎么了?”阮嘉遇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迈步向她走去。

“我想给小惜发个消息,准考证还在酒店。”

阮嘉遇张了张嘴,迟钝地“哦”了声,把手机解锁递给她:“还是要去考试吗?”

嘉宁低低地“嗯”了声。

消息发完,她把手机还给他,说了声“谢谢”。

“快去睡吧。”阮嘉遇温声说。

嘉宁应了声,转身走到房间门口,正要开门进去。

阮嘉遇忍不住叫住她:“嘉宁,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的声音无奈又温柔,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目光柔软得像一团棉花,企图将她安稳地裹起来。

“考试,明年也可以考,或者出国念书,不要勉强自己。”

嘉宁垂下眸,平静地说:“不勉强。”

阮嘉遇喉结一滚,没有说话。

嘉宁拧开门,室内的光从窄缝里漏出来,在她身上分割出光与暗。

她抬起眼睫,望向他的目光却是混沌的,没有明亮的光,也没有绝对的暗。

阮嘉遇呼吸滞住,根本无法喘气。

她突然说:“哥,我有点害怕。”

阮嘉遇眨了下眼。

“你能陪我一下吗?”她的语气淡之又淡,就好像他即使狠心拒绝了她,她也只会微微一笑,说个“没关系”。

两人一起进主卧,嘉宁回到床上,阮嘉遇挪来椅子,坐在床边。

“睡吧。”他帮她掖了掖被角。

嘉宁盯着他,目光深邃又空洞,没有情绪,没有颜色,像神秘莫测的宇宙黑洞,这样悄无声息盯着他好像他只是一团空气,而非实体,她其实看不见他,看见的是自己的幻想,一闭眼,就会烟消云散。

阮嘉遇承诺:“我就在这里坐着,哪里都不会去。”

嘉宁从他脸上的纱布,看到他手臂上的淤青,再看到他交叉相握的一双手,上面鼓涨着纵横交错的血管脉络,还有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是荆棘藤刺出来的痕迹。

他侧身,“啪”的一声,摁掉了灯。

“睡吧。”他又说了一遍。

视线变暗,一时无法视物。

嘉宁静静地望着那个方向,直到男人的轮廓重新浮现。

“你不该这样做。”她说,“很危险,好几次,都是差一点……阿爸阿妈怎么办?爷爷怎么办?”

阮嘉遇无所谓地勾了下唇角,轻声说:“没事,还有嘉珩他们。”

嘉宁鼻尖更酸,眼眶瞬间湿润:“那承泽呢,你考虑过他吗?”

阮嘉遇平和地呼吸着,双手交握撑着额头,缓缓地,把背弯成弓。

“你知道的,我能给他的,只有钱,所以,我在与不在……”

“哥,太莽撞了。”嘉宁打断他。

阮嘉遇并不反驳,只是笑了笑:“快睡吧。”

嘉宁把自己缩起来,把脸也藏在被子下,很突然的,哭出一声。

阮嘉遇心里尖锐地一痛,好像被无形之物狠狠凿穿,慢慢的,从里面渗出鲜血,溢出来,再慢慢的,把他整个人淹没。

他倾身过去,犹豫着把手伸进被子下,小心摸索找到她的手,冰凉彻骨,一瞬将淹没他的血液冻结成冰,原本只想稍握一下以示安慰,眼下却难再克制,他无声咬牙将那只细软的手抓住,整个圈进掌心,缓缓颤抖着用力。

“过去的事,不再提了。”

高考三天,阮嘉遇把工作全部推了,送嘉宁去考试,然后在校门口等。

是他答应她的,无论何时她想退出,他都会第一时间在门口接着她。

别怕,别勉强自己。是他这三天说过的最多的话。

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都没有问,怕影响她考场发挥,警方也保持沉默,就好像要当它只是一场梦,如今梦醒,就该就此遗忘。

终于熬到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嘉宁跟着人群,表情怏怏地走出来。

阮嘉遇迎上去,接过笔袋,丝毫不在乎她考得如何,只急切发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脸上都是伤,因为有警察出面,特许她戴上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两只暗沉的眼睛,于是看不出端倪。

嘉宁摇了摇头。

抬眼,日光散成一片,照出灼灼刺眼的蓝天。

口罩底下,她抿了抿唇。

阮嘉遇拧开保温杯,递过去:“喝点水,晚餐想吃什么?考完试了,要不要庆祝一下?”

嘉宁又摇了下头,沉默片刻,才说:“今晚有谢师宴。”

她摘下口罩喝水。

阮嘉遇垂眸看她,慢慢蹙起眉——她脸色看着很差,嘴唇干燥而惨白。

“……好。”他费力挤出温和笑容,“哪家酒店,我送你去。”

“要不要先回家歇一歇?”

嘉宁平静地看着地面,眼神好似在涣散的边缘,过了会儿,迟钝地应:“直接去吧。”

说完,她重新戴上口罩,往车停的地方走,阮嘉遇跟上去。

酒店门口,宋时清第一个迎上来,紧跟着杨惜和方锦程,三人看她全副武装,表现都有些局促不安。

想问,又不敢问,连起码的关心都小心翼翼,生怕勾起那些恐怖又恶劣的记忆。

阮嘉遇下了车,跟三人交待,别让嘉宁喝酒,如果有同学起哄,帮他照顾一下。

三人都应了。

嘉宁望着他。

阮嘉遇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没事,哥哥就在外面等你。”

她笑了笑,缓慢地说了个“好”字,又说:“等下,我给你带点好吃的下来。”

“好。”阮嘉遇也笑了。

看四人背影渐渐远去,阮嘉遇坐回车里,紧绷了几天的神经,好像终于松下一些,他仰起手,覆上额头,缓缓闭上眼,又轻轻地叹了声气。

不知过了多久,“嗡嗡嗡”,手机震动起来,他挤了挤眼皮,惊醒过来,赶紧捞来接起。

来电人是杨惜,对面因为是在酒店里,显得很嘈杂,她声音惊慌,带着哭腔。

“嘉遇哥,你快、快上来一趟,嘉宁晕倒了!”

-

噩梦苏醒,给身体和精神都留下了伤,这种事,怎么可能轻松翻篇?

阮嘉遇守在手术室外,将头低得很深,他眉棱紧蹙,双手压在眼睛上。

灯灭,医生走出来,报告手术结果。

嘉宁被推出来,麻醉没醒,她睡得安宁,只是脸色依然不好。

阮嘉遇帮忙把她送回病房,阿妈送来衣服和洗漱用品,到底心疼儿子,让他回家歇一歇。

高考前遇上那种事儿,他一直绷着神经,再到高考期间,整夜不睡守着嘉宁,刚才,他又守在手术室外,哪有不累的道理?

他摇了下头,拧了帕子给嘉宁擦脸,情难抑制的,他将手掌落在她的脸上,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眼眶潮湿,将视线里憔悴脸庞放映得无比清晰,又软绵绵的温顺柔弱——这样一个女孩,悄然无声独自扛了整整三天的痛?

眼泪不设防地滚出,晶莹一颗滴落在她的雪白脸颊,阮嘉遇抬手轻轻拭去,这才放下帕子走回窗边,坐到陪护床上,脊背一塌,疲惫地开口:“妈,您回去吧,我守在这里就好。”

阿妈看他一眼,把床头柜上的东西规整好,又扭头:“这件事,阴差阳错,别太埋怨自己。”

阮嘉遇喉中哽刃刺痛,颤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旋即抬手狠狠遮住眼睛,声音嘶哑哽咽:“……是我的自以为是害了她。”

阿妈走过去,把他的头抱进怀里,轻轻拍了下他的背。

阮嘉遇本是十分爽朗天真的性格,阿妈突然想不起来,这个儿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唯一的消遣,便是点一支烟发呆。

身为阮家长子,他曾经是做什么都不会出错的天才,是引人艳羡的,“别人家的孩子”,怎么会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种覆水难收的地步?

病房窗帘的遮光效果不好,双人间的病房难以避免产生嘈杂声响,嘉宁麻醉散去后,在午后醒来,术后需要禁食禁水,她往床边看一眼,连水杯都被收起来了。

目光再往窗边去,阮嘉遇侧躺在陪护床上,睡着了。

病友上厕所回来,看见她醒了,小声说:“你哥哥对你真好,一直守着你,怕你手背浮肿,给你按摩热敷,你脸上的伤也是他上的药。”

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脸,位置正对应嘉宁脸上的伤:“你这伤是……”

“摔了一跤。”嘉宁简短地回答。

对方半信半疑地“哦”了声,察觉到她不耐烦多说,便侧了身,继续看自己的小视频了。

阮嘉遇一直睡到傍晚才醒,突然醒过来,因为过于神清气爽甚至出现了几秒的茫然,侧眸,便对上嘉宁一双眼睛。

很难得的,柔软中带着一丝笑意,落日余晖下,好像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澈光芒——

那是一朵从荒地中拔地而起的野花,在满目枯槁中展露一抹傲人的明媚颜色,托举她的茎叶都无比细弱,风雨不断,她不停摇摆,好像随时会被残忍无情地折断,可她却满心欢喜仰着头颅,顶着炙阳,无不骄傲地告诉他:嘿!窝囊废,没想到吧!我又挺过来了!

“窝囊废”坐起身,摁了摁眼皮,抬头看她的吊瓶,已经换了新的。

“什么时候醒的?”

嘉宁说:“醒了没多久。”

“药水滴完了怎么不叫我?”他站起身,走到床边,顺手调了下输液器。

“本来要叫你,但正好有护士来查房,顺带就处理了。”

阮嘉遇弯腰下去,摸了下她的脸和额头,手心温度很快撤走,他全程没什么表情,就像只是单纯地想确认她身体无恙。

嘉宁眨了下眼睛。

他看了眼时间:“还得禁食禁水,再忍耐一下。”

嘉宁轻轻“嗯”了声。

“疼不疼?”

“不疼,护士来打过止疼,说药效能维持48小时。”

“嗯,疼就跟我说。”阮嘉遇又坐回陪护床,视线相对,两人都无言。

沉默着,嘉宁忽然叫了声“哥”,很轻的音量,像是怕吵着他。

阮嘉遇又站起来。

“我的病,很严重吗?”

他垂下眼睫,情绪平平:“不严重,手术很成功。”

嘉宁咽咽嗓,望着他说:“我查过资料,大概知道。”

他慢吞吞地“嗯”了声:“没事,慢慢养,会养好的。”

视线却不敢往上,看她的眼睛。

“我其实,没关系的。”

他僵硬地弯了弯唇,语气温柔:“是没关系,真心喜欢你的人,也不会在意这些。”

嘉宁抿了下唇:“如果是你,你会在意吗?”

阮嘉遇去掖被角的手一顿,嘴唇轻颤一下,把问题抛回给她:“你觉得我会在意吗?”

嘉宁摇了摇头,扯着唇角笑,过了会儿,她换了个方式问:“那……如果承泽的身世没有问题,你还会和她离婚吗?”

阮嘉遇猛地僵住,眼珠似乎也停住了,一动不动,好几秒。

“不是一件事。”他说完,转身去拿水壶,“我去接点水。”

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止疼药陡然失去效果,嘉宁胸腔闷痛至无法呼吸,视线缓缓收回,投向一尘不染的天花板,薄薄的、湿润又湍急的水帘不由分说地倾洒而来,哗啦啦地坠落湖底,漩涡搅着她往下,卷进一片看不见天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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