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好像格外漫长,已经到三月,依然不见暖春的影子。
持续五年的大萧条危机,在这个冬天彻底爆发。极端天气导致农作物进一步减产,食物匮乏,失业加剧,街上的流浪者越来越多。他们成群结队地栖息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如漆黑阴郁的云,不祥地笼罩了这片土地。
由于职业的原因,阿旬和妈妈每周都能得到国家分配的食物补贴。随着时间推移,最初丰富的水果、牛奶等副食供应逐年减少,到今年,几乎只有最基本的粮食补贴,勉强维持母子二人的温饱。
叩叩——
阿旬跑去开门,是熟悉的送货员,这几年都是他在负责统筹分发本地的食物补贴。
“李叔好。”
“好,阿旬。”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小袋米、一把青菜和几个干瘪的橘子,“拿去给你妈妈吧。”
阿旬接过来,有些不满地皱起眉,“越来越少了,根本不够吃嘛。”
李叔叹气,摸了摸他的头,“最近形势不好,你们孤儿寡母不容易,这已经是我额外照顾你们,多匀出来的粮食了。”
“好吧,谢谢李叔。”阿旬不想为难依规办事的老实人,送走了李叔,拎着粮食回了厨房。
他对着这些食物发愁,按照他的正常食量这些东西连三天都不够吃,怎么才能和妈妈坚持一周呢?
妈妈……自从上次爸爸每周准时送到的信突然中断,妈妈已经把自己关在书房很多天了,每次他把饭菜端进去,都看见妈妈埋头在散落满桌的资料中奋笔疾书,也不知道到底在研究什么。
叩叩——
门又响了,阿旬打开门,空无一人。
他奇怪地挠挠头,往下一瞥,看到了地上黑色的包裹。
里面是两个白白净净的馒头。
阿旬追出去,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他决心找到这个人,为最近几天家门口总是莫名其妙出现的食物。
他穿过大街小巷,挤过流浪汉集聚区,干净体面的装束引得乞丐们纷纷侧目。
阿旬路过巷口,听到里面一声异响,驻足向里面望去。
有人。
是个熟人。
里面有个靠着垃圾桶啃馒头吃的小乞丐,听到声音有些惊讶抬头,“这不是旬哥吗?”
是那天围攻小哑巴的小乞丐之一,人称大虎。
常言道不打不相识,自从十几天前阿旬救下小哑巴,虽然和这伙小流氓起了冲突,但也误打误撞有了交情。许多人见了阿旬都会招呼一声“旬哥”,就这样熟悉了起来。
“旬哥找人吗?我叫兄弟们帮你找找?”
大虎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听起来像某个流浪的小动物。
“不必了。”阿旬点点头,欲转身离去。
他离开了巷口向前走去,迈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
不对。
他回头望去,那个狭小巷口安静依旧,阳光照不进去,在入口的碎砖烂瓦上投下一片阴影。
不对。
这个巷口……
是他第一次找到小哑巴的地点。
一个哑巴,是发不出呼救声的。
他心头一紧,快步折返。
“诶旬哥你怎么又回来了……”
阿旬毫不理睬,一把推开大虎,飞起一脚踹翻了巨大的垃圾桶。
一张憋紫的小脸出现在他面前。
曾经那双灵动无言的眼睛,此刻失去了所有神采和活气,绝望地睁大望着天空。
纤细的脖颈被一双大手死死掐住,地面的尘土痕迹留下了剧烈挣扎的证据,可现在,那个孩子已经一动不动。
小孩在濒死前,忽然转动了一下眼珠,看着阿旬。
我要死了,救救我。
阿旬脑袋嗡的一声,顿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像一只毫无理智的野兽,飞跃起把施暴者扑倒在地。
他眼睛充血,什么也看不清,只知道一拳又一拳打在身下那团肉上。
“旬哥,旬哥,别打了!你要把牛哥打死了!”
求情声、咒骂声不绝于耳,阿旬充耳不闻,继续挥动拳头。
顶级alpha的优质血统在此刻淋漓尽致地爆发,再加上阿旬自小受爸爸的严格训练,当他的嗜血暴虐本性被激发出来,牛哥毫无反手之力,大虎也根本阻拦不住。
他眼前逐渐变成淡淡的红色,分不清是谁的鲜血。
牛哥,是那个乞丐头儿啊。怪不得,怪不得他要置小哑巴于死地,因为小哑巴打了他还逃走了,让他失了面子。
如果他还在……就永远是小哑巴的威胁。
心底恶念一动,下手越发狠毒。牛哥发出不堪重负的惨叫,似乎马上就要被打碎。
一只手忽然拽住了他的衣角。
明明是很轻的力气,他一甩就能挣开。
可他还是如同被套上项圈锁链的恶犬,瞬间停止了撕咬。
理智重新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他停下了这场无休止的单方面虐打,眼中兽性未褪,扭头盯着那个试图安抚他的小哑巴。
小哑巴是从墙角一点点爬过来的,他的脖子上有一圈骇人的掐痕,鲜血从鼻孔滴落下来。
他不顾已经支离破碎的身体,又艰难地拖着身子向前爬了半米,两只冰凉的小手合拢起来,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阿旬破皮流血的拳头。
阿旬心里一痛,松开了牛哥。
他伸出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摸了摸小哑巴的脸,把他抱在了怀里。
小哑巴,他是那么轻,那么凉,仿佛下一秒就要变成雪花,融化在这炼狱熔炉般的世界。
他低头贴了贴小哑巴的额头,滚烫灼人。
“你们为什么,不肯放过他。”
大虎搀扶着半昏迷的牛哥,胆怯地缩头,目光飘忽,“这次真不怪牛哥,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野种总是抢救济所的干粮,今天每人两个馒头,他抢了三个就跑。牛哥要是不教训他,人人都敢抢,那还了得?咱们这地界要乱成什么样啊。”
那些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食物,此刻都有了解释。
小哑巴有三个馒头,给了他两个。
阿旬沉默片刻,哑声道,“是他不对,以后不会这样了……你们也不能再打他。”
“是是是,旬哥,我替牛哥应下了。以后我们绝对不会再找小哑巴的麻烦!”
阿旬点头,抱着小哑巴站了起来。
他毫不在意小哑巴身上的污泥和鲜血弄脏他整洁的衣服,紧紧抱住了他最忠诚勇敢的朋友,下定了决心。
“我要带他回家。”
书房终日不开的屋门终于开启了,梅凌此刻正坐在阿旬的床边,看着床上躺着的昏睡不醒的孩子,一点一点解开了他身上勉强可以称作衣服的破布。
她的动作沉重而缓慢,直到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没有一丝遮掩地暴露在她眼前,她捂住嘴,再也忍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阿旬沉默地站在妈妈身边,将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用湿毛巾擦拭小小的身体,打开医药箱,耐心地用棉签为一处处青紫和伤口消毒,涂抹上厚厚的药膏。
“他就是你以前说起的小哑巴吗,阿旬。”梅凌鼻音浓重,声音中似乎压抑着翻涌的情感。
“我知道他。我的老师……曾告诉我她收养了一个被遗弃在路边的孩子,她说那个孩子身上有神留下的印迹。”
梅凌的手指轻轻掠过小孩肚皮上拳头大小的红色胎记,它像一朵渴血妖艳的花,扎根于小孩的血肉之躯。仔细看却能发现是一个神秘的圆形图腾,线条繁琐精细,说不出的诡异妖惑。
“老师失踪之前,曾手绘过这个图腾展示给我……它实在太特别,哪怕已经过去八年,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它。”
梅凌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自言自语。小哑巴的到来,让她变得更加失魂落魄,甚至肉眼可见的神经质。
阿旬听不懂妈妈在说什么,只是隐约明白小哑巴是妈妈老师收养的孩子。这样的话,妈妈一定会同意收留小哑巴吧。
他在一旁看着,默默记下了如何给小哑巴处理伤口。
梅凌把小哑巴收拾干净,又步伐匆匆回到了书房。书房门砰的一声,小哑巴被惊动,在睡梦中皱起了眉头。
阿旬蹩脚地拍了拍小哑巴,以示安抚。他想了想,又去冲泡了包退烧药,一勺一勺喂进了小孩嘴里,最后贴心地将热毛巾敷在了小孩额头上。
他把自己的被子盖在小哑巴身上,掖好被角。自己随便搭了条毯子侧身躺在了小哑巴身边。
单人床不大,半大的少年担心挤到小孩,努力把自己缩得很小紧贴床边。
“你也愿意陪在我身边吧……没有人和我玩,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清晨,唤醒阿旬的不是高升的太阳,而是楼下急促的敲门声。
“阿旬!阿旬!”
阿旬不情愿地睁开眼,小哑巴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他的怀里。他轻手轻脚把小哑巴的脑袋抬回枕头上,伸了个懒腰,顶着一头呆毛下楼去开门。
“李叔,怎么了?又有吃的分配下来了吗?”
李叔摇摇头,递给了他一张纸。
阿旬揉了揉眼睛,随手接下了。
他看向那张纸。
牺牲讣告。
烈士竹筠之。
竹筠之。
爸爸。
他眼前一花,只觉天旋地转,世界都开始摇晃倒塌。
他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应付李叔,如何回家把讣告藏了起来,又如何装作无事发生回到了房间。
我要看看小哑巴,只要看他一眼,看他安心睡着的样子,我就不再害怕和难过了。
他哆哆嗦嗦地掀开被子,床上空空荡荡,被子里尚有余温。
没有人。
他沉默着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没有人。
风吹起窗帘,露出了大敞的窗户。
小哑巴不见了。
和爸爸一样,不辞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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