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还算健硕的男子,身高八尺有余,乌黑发髻略微凌乱,一张脸青白交错,瞳孔睁大,里间满是惊恐愤怒。
“——大祸临头、大祸临头啊!回心丹已失,回心丹被偷了!!”
逃得急不小心踩到衣角跌了一跤,或是因为腿脚有恙,挣扎半晌才爬起来。复行几步重蹈覆辙,可即便如此,身处此般境地也不愿脱下他的绣金暗纹衣袍。
“大家快来看一看,医者监守自盗…监守自盗啊!!”
他该是个有些学识的阔门公子,窥得丑闻便大肆宣扬,因为害怕,因为生气。他要集众人之力,找出盗贼,他要活着!
在他不遗余力的吵嚷下,静寂的村落开始嗡鸣哄闹起来,从最近处的院落里,很快便扩散到最远的人户。
“什么?什么丢了?”
“灵丹丢了?——究竟是哪个天杀的行如此鸡鸣狗盗之事?!”
“…竟然是…怎么会是…她是医者啊,怎么可以……”
从震惊,慌乱,惧恐,渐渐的便成了另一种愤恨不平的声音,不约而同,从未有过的整齐:“——把人交出来!把人交出来!”
——嘭!
年久失修的门扉被推倒,拥簇着蹿进来一大堆人。横眉立目,怨憎大炽,个个大喊着,仿佛受尽了苦楚与委屈。
目光在屋内众多医者之间逡巡,忽地……凝于一点。
——是她、没错!就是她!她是盗贼!!
还跪在地上的年轻女医者成了一块俎上鱼肉,一双双鹰隼眼眸囚笼般锁住她,只待利爪伸出,顷刻间就能将她抓破撕碎。七日前,他们奉那位辩言的医者为神明,可是短短须臾,尚未盖棺定论的事情就成了一根利刺,卡于喉间,拔之方能后快。
说是奉若神明,连一丝一毫的信任都吝于多给。
你是神明啊,是你自己愿意救济世人伸出援手的,又没有人逼你!
你是神明啊,怎么能够置众生于不顾,怎么能够盗窃救命灵药,那是害人性命枉为人的!
“无论诸位信是不信,我再说一遍……”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中了,一股鲜血瞬间从额头淌下。
年轻女医者征愣一瞬,似乎轻笑了一下。一字一句,不再似开始那般冷硬,却仍坚毅:“丹药之失是我之过,但是——不是我,我没有偷!!”
叶怀馨修眉紧蹙:“诸位请听我一言,桑桑她并非……”
讨伐声并未消下去,喧闹吵嚷间,甚至有一位少年猛地冲上前,扯了她一把:“你——”
登时将人带倒。
你什么呢?
这位女医者是他见过最小的一位,或许还没有他年长,待人和蔼,将汤药食物递给他们时,一双眸温和的犹如冬日暖阳:“不要急,慢一点,每个人都有的……”
他啃着白嫩的馒头,不敢去望那双秋水剪瞳:“唔,嗯!”
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啊,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是你、你……”明明被诬陷的是桑桑,少年却先一步红了眼眶,哽咽不成声。
我最喜欢你的,怎么可以是你!
“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就是她的错,她置我们于死地,捉住她!”
“就是,捉住她!!”
大多数人同仇敌忾的时候,几乎是无可阻拦的,而最可笑的,不是成为靶子,是明知一个人有多冤枉,却缄默不语,甚至——推波助澜。如那位年长的医者,如在场许多人。
岳离商愤至心口,突然喊道:“她分明说了不是她,你们……”为何不弄清事实?!为何含血喷人?!
顾不得还在结界中,岳离商急欲冲上前,重莲将他拉住,努力的抓紧,攥得指节发白:“别去了…师弟…没用的…”
既是幻境,便是说明木已成舟,改变不了的。
“若觉难受,闭目塞听便可。”
季秋枫却无多大的变化,眉目面色寡淡似水。他这个人总是疾言厉色,高兴的时候极少,叫人觉得他高不可攀冷若冰霜。可有时候又冷淡的残忍,连一丝情绪都懒得流露,叫人看不透,就会想,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冷淡、粗暴、高傲、清冷……
是又不是。看不透啊,终究是看不透的。
两个少年被他拉到身后,只身挡住:“勿视勿听。”
即便看不见了,可声响犹在耳畔,季秋枫只看了两人一眼,弹指一挥,绯色结界便隔去一切声响。
岳离商眼尾微红,眸中怒火粲然,他很想冲出去:“舅舅,你把结界打开好不好……”
“不开。”冷静镇定的玉梧仙尊总是如此,自然不会允准他这样的请求。
只有叶怀馨,她神情坚毅,一人与那些或强或弱的病者抗衡,可事关重大她说什么都没用,最终,桑桑被合伙带出门去。
日子依旧如此,汤药一日三次的喝,根治不了却能暂且压制,叶怀馨夙兴夜寐,朝夕埋首于药房。
一间还算宽阔的小木屋,门扉破烂透风,稍有力气的人便可踹烂推倒。里间齐齐摆放数十种药材,调剂配药,煎熬烹煮皆由一人之手,不是她信不过别人,是别人再也信不过她。
原本她就是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医者,所有人只知她姓叶,因在乡内治愈城主之子才有资格首领城中半数大夫来此,除了城主,没几个人信服的。
她欲解救桑桑,便承诺尽快赶制丹药,十日太长,就变作七日…五日……
最终,只留给她短短三日。
近两百位患者等着,盼着,他们的死活在此一举。
“叶神医,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可生死关头,我们也想活命啊……”
依方落药,却一次次失败,叶怀馨从最开始的焦急逐渐变得平静下来,改汤换药仍无效用,终是太过困顿,她神情恍惚,步子刚移眼前便陡然一黑,倒伏在药几一侧。
不只是因铺天盖地的困意,那些蒙混其中的情绪越织越密,将她团团围困,挣脱不得。
只等月沉日升,三日之期就到了,她无力蜷缩着,半晌终于自冰凉的地面微掀眼帘,酸楚又愧疚,瞧着难受极了。
还是不行!就是不行!为什么不行了啊?!
是她亲手制成的回心丹,连林亦行那颗也是她亲自喂下的,为什么到了这里就不行了?
她尚记得父亲临终前满心不甘的模样,抓住她的手叮嘱一定要将医道发扬光大,破除天神对叶家、对城内男医者的诅咒。
她答应过的!
再不愿相信,可经过一次次失败叶怀馨不免揪心刺痛,她强忍着快决堤的泪水,无力的、酸楚的、近乎绝望的嗫嚅一句——对不起。
既是对辜负父亲遗嘱的歉意,也是对以命相托的百姓的认罪。
对不起啊,是我辜负了,我不配做一个医者……
审判常常来的早之又早,气势汹汹的百姓冲进来,只见木屋里安静坐着一位白纱覆面的女医者,她眼眶微红,神情倦怠,宛如一方再难激起水花的死潭。
“叶神医,回心丹…制成了么?”紧张的嗓音略颤,干哑的厉害。
有人走近,她只微微攥紧了衣袖下的手,不敢抬眸:“…抱歉,我……”
眼下那一抹乌青与微红是怯然的、惶恐的,叶怀馨尽力抬起万斤重的头,低声嗫嚅了一句,可她的声音实在太小太小,除了她自己几乎没人听见。
对不起啊,我暂时……治不好青面疫,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等城主送来药材……
想到此,叶怀馨紧握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迟了两日。
城主说过要送药过来的,延至今日杳无音信,她自同桂铺子带来的药也耗尽了……
“叶神医……你、你说话啊!”
正欲抬头,外头忽然响起一阵喧闹,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从门外跑进来:“——那位医者她、她不动了!柳叔叔……我、我害怕哇哇哇呜呜呜……”
言罢便大哭起来。
惶恐忽临,不待叶怀馨细问,一位弯腰驼背的男子倏而自内间踱出,端的是嫉恶如仇,激愤慷慨:“我看到了丹药……是、是救命灵药,回心丹!!”
犹如弹石忽炸,震耳欲聋。最先回神的是一位健壮的男子:“——她私藏回心丹!”
这一句话忽的点醒了震惊慌乱中的众人,另一个同样健硕的男子忍不住厉喝:“神医端的是什么心,竟私藏丹药?!”
火上浇油,愈燃愈烈,一时间愤懑之声穿云裂石不绝如缕,辱骂者、震惊者、失望者纷纷破口大骂。
“好一个举世闻名的妙手医者,我看与那些下·贱的荡·妇也没什么区别!”
“我们把命交给你,你又是怎么做的?”
“——保我们安然无恙,健体如初?我去你·妈·的健体如初!!”
“信誓旦旦要保我们康泰无虞,为什么又把丹药藏起来?!”
“其实你是想藏私吧…不不不!回心丹根本不是你制成的,你盗了别人的东西……”
白骨新添人人自危,风一吹雨点便来,今日的靶子是众人曾高高捧起的叶神医。
她忽然觉得疲乏不堪,心口又痛又烫,仿佛遭受了汤镬之刑。
她不辨言,目光如无波古井,窥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无比又陌生难认的面孔,她不动声色的笑了。
白纱覆面不可观,至始至终都无人看见。
瑟瑟阴林中,她见到了咽气不久的桑桑,就算身为医者,看过遗体亦忍不住恶寒恶心。
显而易见的奸·淫痕迹,甚至以汁水脓液将她弄脏。
人言鬼怖,可尘世多是两条腿的恶人,真他妈叫人恶心啊!!
徒手刨坑,她亲手将桑桑落葬,被踹的半死不活的她磕了几个头,托着千疮百孔的躯体潜回了乡内。
日暮乡,月亮城,她牵挂的只有林亦行,迫不及待想要再见他一面,或者…她不打扰,远远看一眼也好……
“请问夫子,什么是一见钟情啊?”此前叶怀兴故作蠢笨,如此问林亦行。
那迂腐古板的夫子根本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叶怀兴顿悟似的笑言:“‘一眼惊艳,永世沦陷’,夫子可赞同?”
心织千千结,缘何君不见?
三日之后抵达缘何园,往昔之乎者也摇头晃脑的景象全被门扉锁在外边,朱纂封条鲜红夺目,叶怀馨前所未有的感到恐惧。
“城隍庙…城隍庙……”
今晨她路过街头看到的,长长的两排仪仗吹响唢呐,锣鼓喧天金纸漫飞,雕着瑞兽纹样的石棺游街而过,她以为是富商巨贾过世,不曾注意到看客的窃窃私语。
“是贵人哪…月亮城的第二位贵人!”
“愿贵人一路走好,魂灵长安……”
石棺里那具尸体……
是——林亦行!!
不行的!不是的!不该的!
求求你们别动他,我把命给你们……
人间忽已晚,山河虽在,故人已辞。
城隍庙中灯火重重,直到三更半夜叶怀馨才得以偷溜进去,一颗心紧的不能再紧,她颤抖着推开棺盖,再难忍苦痛倒在一旁。
大喊?哀嚎?嘶吼?
都不是。
只是春寒后的一场梨花带雨,一场繁霜后的翌日清晨。她哽咽不成声,小心翼翼的去触那一张安和惨白的面庞。
已经冰冷了,有些僵硬了。
“敢问夫子,一见钟情是什么意思啊?”叶怀馨是笑着问他的。
“‘一眼惊艳,永世沦陷’,夫子可赞同?”嗓音破碎,失了灵精鲜活。
叶怀馨木讷的、低低的唤他:“夫子……”
你看我一眼啊,怎么又不看我?我又不贪心,只看一眼就够了……
鬼使神差摘掉面纱,心念所致,她爬进石棺,躺在林亦行身上轻轻触了一下他的唇。
夫子,林亦行,你别走太远啊,我要来找你的。
她亲手合上了棺盖,寸寸华光越来越细,最后竭尽全力也挤不进缝隙,“噔”一声光亮消失,只留下一片黑魆,冷或热的躯体。
幻境濒临破碎,而其间结界的似乎也撑不住了,季秋枫正抬手施法,怎料他身后的岳离商忽的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季秋枫:“!!”
重莲赶忙去拉人:“离商师弟,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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