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夜哭浑身火红似枫，暗金漆涂赤金交汇，瞧着便是器中翘楚。岳离商这把弓却无一丝绯色，通体墨黑，仿佛在墨水中浸了几千几万年。弓身相对小一些，触感微凉，不如鬼夜哭热情似火。

通体墨色倒没什么，凝成箭矢的灵流却有异常，岳离商试过一次便吓得丢手，再未拿出来用过。

“ 我也不知道为什会是这样，舅舅，如果我无法控制……你会怪罪我吗？”

季秋枫明白他的顾虑，轻抚弓身似不在意道：“既然能从幽冥池取出，便可为人所用。你要是担心闲言碎语，非必要之时不用便可。 ”

说得轻巧，是因为季秋枫记得再世魔祖只用过一次，也仅有那一次，断了玉梧仙尊最后的希望。而后失心又癫狂，魔祖同时毁去了两把绝世仙器。

言罢，季秋枫旧事重提，言辞恳切：“道貌岸然的是苍南长老，你并没有错。何况我说过，若你将来戕害世人，我自会将你拖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

而他自己，自然也会粉身碎骨以殉世人。

魔灵事件之后，一屋子知情的仙尊长老齐聚一堂商讨后续如何处置，未得江为寒首肯自然没人动手。季秋枫怀中抱着岳离商，权衡再三只得断尾求生，留住岳离商一条性命。

“只要不伤性命，无论魔息灵息，全都散入经脉好了。”

季秋枫最后的妥协，众人都是同意如此行事的。

跟废去灵核一般无二，一旦将修者所有灵息散入经脉，这人就再也不会构成威胁，即便天赋异禀能修的三两分模样，想要对付还是跟碾死蚂蚁一样简单。

这就是为何，岳离商只能同灵朔长老修习符咒目，他这样的人，于修行仙术上基本难有作为了。

散去灵息之后，那件事在岳离商脑中就逐渐模糊起来，他只记得彻骨的痛和季秋枫怒极的嘶吼。他只知道，他们险些成了幽冥池下的一缕亡魂，是他舅舅殊死搏斗，他们才大难不死。

即便岳离商体内的灵力少的可怜，季秋枫还是愿意教他：“白日你安心同灵朔长老修习，晚间我来接你。”

忽略岳离商的星星眼，季秋枫话音陡然一转：“不过，我也教不了你太久，至多七日。”

“已经足够了！”岳离商点头如撞钟。他舅舅愿意教他他就很满意了，几日都不打紧。

他原以为季秋枫瞧见他的弓会大发雷霆，会斥他训他，便自以为是的藏着掖着。

他原以为这次回来季秋枫会冷言赶他走，便二话不说收拾包袱打算离开。

他原以为季秋枫厌极了他……

岳离商感觉自己太傻太蠢了。

自以为是的以为这以为那，其实结果根本不像他想得那样坏。他们两个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又怎么会走到两看相厌这一步。

他舅舅脾气虽然不好，待他却那样好，哪是旁人比得上的！

这小傻子被季秋枫哄得一愣一愣的，真真乖巧出了一副舅贤甥孝的模样。白日里修习符咒大有长进，灵朔长老抚着须子不吝赞他几句。岳离商倒没放在心上，他满心挂念期待的都是季秋枫要教他这事。

待到暮色降临，还未见到季秋枫的人影岳离商便匆匆跑了。实在难以按捺心底那股兴奋劲儿，他步履匆匆，路过拐角处差点把来人撞飞。

“嘭”一声，两人都被撞得眼冒金星，情理之中拉了一把才避免摔到地上。

岳离商吃痛揉着额头，缓了好片刻才看清眼前这人：“对不起啊大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重莲揉揉被撞得不轻的下巴，面上仍是温润如玉：“不怪你，是我没有注意到。”

怀中是一方险些被撞开的盒子，榫卯相嵌，内里机括勾连，重莲用力拍几下又恢复原样。雕金凸浮的纹饰岳离商瞧着有些熟悉，不过一时间脑袋短路没想起来。

重莲似未卜先知，未免岳离商拒绝，递上来同时言道：“先前师尊拖我所寻之物，不过近来不曾见到师尊，劳离商师弟代为转交。”

岳离商只能应下：“好。”

原本重莲还想说些什么，启唇欲语，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打断了。

“舅舅来得正好！”岳离商跑上前将盒子递给他：“大师兄拖我给你的。什么东西啊装得这样严实？”

季秋枫先忽略了岳离商的好奇心，径直走向重莲，低语不知说了什么，重莲忽地要跪下来叩拜他。

“不必如此。”季秋枫眼疾手快制止他：“时间紧迫，你快去快回。”

重莲躬身向他行礼：“多谢师尊。”而后匆匆瞥了岳离商一眼，转身而去。

岳离商几乎看到了重莲身上一贯没有的急切焦躁，大多时候重莲都是胸有成竹淡然自若的模样，鲜少见他如此。

有穷天内静谧得能够听见落叶的声音，一路默言，终于在枫林正央停下，季秋枫沉思片刻忽地问道：“阿离觉得……重莲如何？”

“温柔和善，又是舅舅信任的大弟子……”大约在所有人眼中重莲都是这样的。岳离商回想了下这些年的相处，道：“他人很好，很可靠。”

听起来似有机会，不过下一瞬便无语得季秋枫凤眸翻飞。

“和蔼可亲，有求必应，像一尊大佛。”

“……”

倒弄得季秋枫不好再继续讲下去了。他还想既然重莲心喜他的便宜外甥，只要岳离商不反对，稍微有那么点意思也能撮合撮合。

此次重莲返回下界，只要他母亲无恙，三十六城再四分五裂也能扭转局面，重莲便不会走向末路，一切都还有机会。

可是现下这个样子，季秋枫只好闭嘴了。他还是别操心这件事了，免得弄巧成拙。

盒上纹饰乃是皇族特有的标志佛珠映莲，打开内里机括，除却季秋枫所寻之物，便是一盒满满当当的灵石。

岳离商体内几无灵力，要使弓便缺失箭矢，以符咒凝灵石之力而用，虽然麻烦但却有效。

寻灵石这事他不仅没向岳离商提只言，也没向季秋枫透露半语，不过不难猜测，他已表明心迹，季秋枫瞧一眼便知其目的。诸弟子中约莫只有重莲会待岳离商这样好了，记得他的生辰，细心又体贴，也不会叫人觉得负担过重。

到底未辜负重莲的好意，季秋枫挥挥手：“召出你的弓，开始吧。”

岳离商嗅到一股浅淡梅香，可能是季秋枫觉得浪费时间，直接将灵石凝成了一支箭给他。

抬臂挽弓，凝神聚目，射中飘落的枫叶自然不成问题。

看起来岳离商还是有些天分的。避免岳离商骄傲，季秋枫只简短作评：“尚可。”

言外之意，你小子还得练。

第二支箭递过来，季秋枫却站到了他身后。岳离商还没反应过来，纤长指节已然覆上他的手。

呼吸不由自主紧促起来，惹得岳离商胸如鼓锤面颊微热。

从前季秋枫高了岳离商一个头，如今小孩儿长大了，差不多已到季秋枫耳际。本是一门心思倾囊相授，可是季秋枫好听的嗓音中夹杂了些许温热气流，岳离商便有些招架不住腿脚发软。

“握弓之前，当明白是为攻还是为守，若为攻，便倾注灵力一举而中，若为守，便需不竭灵流护佑。”

所作所为完全被季秋枫牵着鼻子走，叫他松手便猝然松开，“哄”一声，面前的枫树倒了一棵，箭矢射·中的地方烧出一个大洞，黝黑无比。

岳离商眼眸微瞪，神思飘飞。脑袋突然被重重拍了下，岳离商瞬间回过神护住：“……舅舅你怎么打我？”

季秋枫白眼丢他，颇恨铁不成钢道：“你耳朵只会打蚊子是吗？”

俗言道“黄金棍下出好人”，此话当真言之有理。季秋枫这样一拍，立马便将岳离商那些旖旎心思拍至九霄云外，后面再说什么，岳离商都听得尤其认真。

一连四五日皆是如此，岳离商昼夜不息精力还旺盛得不行。

到第七日，季秋枫简单言完今日所要达到的程度，便倒在岳离商近旁的一棵枫树上闭目养神。微风轻拂落叶簌簌，吹得林间坠铃叮铃起来。季秋枫突然抬手化出一条枫红布条，丢给岳离商，道：“白墨难辨，有时候看不见也不见得是坏事。”

岳离商心领神会，点点头绑上布条：“好。”

不多时他又听到季秋枫的声音，好似悲叹，又似惋惜：“落水残阳，浸染碧苍。”

结界笼罩下的枫林一片，外夜沉而静，内箭流飞转铃声阵阵，少年持弓而立，凝神静听每一道指令。伴指令一道出现的是无数梅朵，其下锥刺横生，若是反应不及瞬间就会划出口子血染衣衫。学过些许符咒，少年尚且应对得当。不过此般状况下要百发百中确是困难，十之**皆是落败，甚至晃神一刹，周身便多了几道口子。

“嘶……”疼痛下一秒袭来，梅朵攻势却未减弱，反而愈加剧烈起来，使得铃声彻天颇有失控之势。攻化作守，他闪身还要再挡，被树上的男子无情斥责：“耳朵不好使，你嘴巴也张不开吗？”

挡不住不知道开口讨饶，岳离商你是脑子有病吧！

梅朵瞬间不翼而飞，岳离商总算停下，他解开布条长舒一口气，边擦汗边奇道：“难道舅舅不是在考验我么？”

季秋枫真是被他天真笑了：“就你这点斤两经得住我的考验？”翻身下地落在岳离商身侧，见他并无太大伤处才抬眸去看他。而后自乾坤囊中翻出凝华膏丢过去，道：“今日到此为止，你先回去上药。”

岳离商本来还想说他们一同回去，看季秋枫脸色不好便住口了：“那我先回去。”

结界仍存，而季秋枫好似没有抬步的打算。他拂手隐去坠铃，捻一片空中落叶细细观看。叶枫红枯落并无异常之处，异常的是前一刻他的梅朵，不是他意料中的点到为止，毫不留情像是见了仇人，要一击毙命才肯罢休。

目光落在一棵高大的枫树上，暗黑之中，不知何时那里多了个身影。季秋枫心石落地，不辨喜怒道：“既然来了何必畏首，本尊候你多时了，阿离……”

光是这个称呼便足以叫那个人癫狂了，因为他已经许久不曾听过季秋枫这样叫他。故而一眨眼，他便闪身到季秋枫面前，只手揪住季秋枫胸前衣襟，高大身躯将人抵在树上，猩红的眸里洇着几分兴奋与惊骇：“你…叫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