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外甥你可不要学!

岳离商是被强逼着握上那把梅纹弯刃的,一经触上,便如磁石牢牢吸附,不可挣脱。

“…舅舅…我…我不敢!”他像握着一块烫手山芋,想扔又扔不掉,只能恐惧的望着季秋枫:“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他不过一个舞象少年,即便遵循碧海生修习仪制佩一把弟子剑,从来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同门之中俱为英玉,唯他劣如河畔石,尤不擅长这些,加之被人耻笑,便再也不感兴趣了。

虽有苦恼,却也并非自怨自艾,反而趾高气昂——他有舅舅撑腰,他舅舅可是大名鼎鼎玉梧仙尊!

少年自以骄傲狂放,可是要他拿着刀子捅人,是万万做不到的。

不敢!不能!!做不到!!!

“有我在,你怕什么?快去!”季秋枫信手一挥,立即有一股劲力拖着他直直冲向林亦行,岳离商怕的紧闭双眸,身子发颤。

啊啊啊啊啊——!!

我要杀人了!要杀人了!!

心底惊恐吼叫,不知所厝。

人还未至,一道凌厉诡异的嘶叫声忽的撕开天幕,穿云破雾:“…住手!!你敢动他,本尊杀了你!!”

风起云涌,周遭登时沉如泼墨,岳离商紧闭双眸,只知道狂风大作,妖邪似乎要现身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尖利冷冽的刀刃已经直逼林亦行胸口。

尚未刺穿,便被天际的轰隆巨响震跌一侧,身下石子凸楞坚硬,磨的得肩臂破皮出血。

境中境内所受的伤皆会实化,岳离商当即感到微微刺痛,本不以为意,岂料瞬间蛇形缠绕,手足惧是一阵麻木。

他掀开眼帘,他们已然身处一片青天白日中。

岳离商爬起来,脚步略虚,缓步吞吞,片刻才行到季秋枫跟前。好歹没有真的杀人,他长呼一口气,心石陡然落地。

“舅舅,怀思。”将弯刃递过去,季秋枫瞧他一眼,收下时眉宇微蹙,目色中似含不满。

他双手捏的汗津津,将怀思刃柄也弄的一片湿润,水汽氤氲,凝成细碎的液珠。

重莲心细如发,观视师尊的神色,只觉又是愤然于胸,心想师尊近来火气十足,匆忙转移话题:“……离商师弟,你受伤了。”

岳离商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望着季秋枫逐渐模糊的身影,突然便觉胸中垒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满溢而出。

“…我……我丢了东西……”声音轻飘飘,连他自己都没听到。

早就丢了,但他后知后觉竟现在才发现。

他还说…怎么舅舅最近火气越来越大……难怪!难怪!

要是能够早些找到就好了!

言罢,无论是季秋枫还是重莲,在他眼前皆模糊得没了轮廓,变得朦胧一团。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头晕目眩,一丝力气也无。

颓软倒地之前,一抹白影眼疾手快将他揽住,岳离商努力想要看清,却被厚重的雾霭遮蔽掩目,竟是一丝一毫都辨不清楚。

舅舅离得那样远,当是重莲罢。

绵绵细雨昼夜不息,岳离商仿佛变成了一团茶叶,任由指摘,置于锅炉里翻腾煎炒。

焰火灼灼,烫的体肤赫赫炎炎,岳离商挥汗如雨,粗喘大气:“…他妈的…别拦我!滚开!!”

凡胎肉·体怎受的住这般炙烤,本能所求,亟需得到的,是一丝慰人清凉。

可…是谁将他制住了?

“——滚开!”

“滚开啊!!”

“……”

言话愈加难听,从单纯的“滚开”、“快滚开”,到后边带妈带爷带祖宗,气势汹汹,狠恶厉色,颇有几分季秋枫的风范。

他的冷言斥语似乎起了作用,缚制一解,几乎是眨眼便将自己剥了个精光,衣袍繁复层叠,难以拽下的就徒手生撕。

——嘶拉!

房间里响起一阵衣料撕裂的声音。

他面前那团魅影岿然不动,观不清是何表情,但是那若有若无的梅香是清泠祛邪的,以及,显而易感的霜雪气息,都叫他忍不住挨靠。

啪!

人还未近,手臂先被重重拍了一掌。立马印出几根指痕。

“孽障,醒醒!”

孽障早被烈焰灼得目眩神摇,杏眸微睁,但完全涣散失焦,自然也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百聊春赠香,清发木枝芳。”

绯色梅朵应召而生,自季秋枫白皙纤长的指节落到岳离商身上。

额心,胸膛,手足,统共六个苞蕾,指头大小,赤如鲜血,宛如怒烧的烈焰、涅槃的火凤。红光缕缕送出,不肖片刻便竞相绽放。

“破!”

铿锵破字一出,花托底下锥刺突生,毫不留情扎进岳离商体肤。

“——唔!”岳离商闷哼一声,锋眉紧蹙,脸颊血色迅速褪尽。

沙砾般的灵流蹿过周身,迅疾霸道,逼着迫着秧人邪气退离筋脉,最终完全剥离。

没了乱窜的邪气,岳离商稍微平静,不再扭动如蛆,但焯烫的温度僵持不下,梅花甫一抽·离,他便朝季秋枫扑了过去。

热,还是好热……

季秋枫将将收回血色尽褪、白若玉砌的梅朵,冷不防被揽住了腰身,他先是僵滞片刻,而后金刚怒目,狠狠将人扯开,一掌拍至岳离商胸膛。

“舅舅,我疼……”岳离商下意识喃喃,颇有些小儿委屈撒娇的意味。

无论何时何地,或喜或忧,他脑海里第一个蹦出的人总是季秋枫,难受时更是如此。一个经年常伴的人,光是想起名字便能拂去焦躁,叫他安心。

胸膛之上淡淡的绯色梅朵很快与岳离商融为一体,化成了一抹形状好看朱砂痣。

这张脸略微泛白,薄汗遍布的额下是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几许水汽朦胧氤氲,碎出几颗零星,像极了一个人,俊朗如初起朝阳,顾盼生辉,比他不知好看多少。

然而,却也十分可憎,特别是季秋枫一想到之前发生的那些事。

他怎么忍也忍不住,觉得恶心,难受,后怕。

借着祛邪之名,他手起刀落将人拍晕,三下五除二丢进冰凉的浴桶里。

窗扉由冷风敲开,新雨之后,飘进来的是清新鲜香的草木气息。岳离商冻的嘴唇微紫,趟出浴桶急忙关上窗,然后缩回被子里。

阿——嚏!

长长的一个喷嚏之后,似乎没那么冷了,但他也不负所望的染上了风寒,不是特别严重,但足以叫人提不起神,整日难受。

重莲推门进来时他仍缩成一团,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师兄,要启程了吗?”

脑袋昏沉,言完又打了个喷嚏。

“不是,师尊让我来的。”他见一地狼藉,面色略微变化一瞬又恢复过来:“…你身子不适,要下楼吃饭吗?或是叫人送上来?”

顿了顿,又道:“还是算了,我去给师尊说一声,给你抓药……”

岳离商迷糊的道了声:“好,多谢师兄。”

而后重莲讲什么他就没听见了,脑袋沉如一团浆糊,摇摇欲坠昏睡过去。

说来奇怪,一连两日他都没见到季秋枫,病中是无力管辖,用完药又睡过去,什么时候吃饭,天亮天黑他都不知晓。直到今日初愈,脑子明晰他才问:“我舅舅他……”

重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而后温和一笑:“悄悄告诉你,师尊还未起。”

岳离商看了看窗外,复看了看重莲,杏眸里满是不可置信。

快巳时了,不符合常理啊!

从前他稍稍晚起一些,季秋枫一整日都会怒目相对,斥骂也是常有的事,今日他自己竟然还没起,实在叫人惊骇。

午时过后,客栈内渐渐热闹起来。不少富商巨贾公子阔少远道而来,只为观赏一场十年难得一见的花好月圆。

“…那什么,叫……哦我想到了,叫月光花!犹记得上一次观赏,我还是个襁褓婴娃,家母据理力争,才叫我有机会观此美景,真是…妙不可言哪!”

一旁的人哈哈半晌,有人操着一口半白半官的话道:“……襁褓婴娃还能记得这些?妙不可言?我看你是坟头上撒花椒——麻鬼哟!!”

巴蜀人口众多,行客也多,那一带的方言他还是懂一些的,“麻鬼”即为诓骗鬼的意思。此言大抵是说,他睁眼说瞎话。

也不恼怒,只道:“不信拉倒!”

拿着折扇的翩翩公子道:“…但小兄弟所言非虚,的确是叫月光花。”

见巴识眼者众多,客栈里七嘴八舌,月亮城,月光节,月光花,议论纷纷,好不火热,直到日暮时分方才停将下来。

幻境中的日暮乡,不似现实中颓唐衰败,单单一座雕梁画栋品貌非凡的月亮城便给这山陬海噬的小地方添了无数赞誉。

因此,日暮乡还有个广为人知的别名——月亮城。

八月中旬月团圆,月亮最盛的那一日又称做月光节,九天清辉谪落,临窗而下,含苞待放的花朵跃然相绽,不过尤为短暂,弹指凋零,不复惊妍。

花好月圆,月圆花好,同期而进,差错一瞬便造就遗恨。需知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虽道来日方长,可十年间究竟会生出什么变化不得而知,所以一旦错过,追悔莫及。

月亮城附近,只有这两日宾客如云,东南西北四方的街道早已经被无数摊贩占了个遍。行道依旧留着,鲜花珍奇迷人眼,平时无人问津的也能赚得盆钵体满,因此皆是笑逐颜开。

远远便见形单影只的林亦行,他于一家卖花的铺子跟前停了下来,摊主介绍着七珍八艳的芳枝,他看了眼最素净的那枝。

“我要那枝。”

那枝最是普通常见,白花朵朵缀满枝头,近旁未开的呈粉、绯色指状苞蕾,并不出色,但有个素净好听的名字‘素馨’。售价低廉,摊主也只是顺便拿了几枝过来。

“公子若不嫌弃,给个三子便是了,买一赠一,祝愿公子觅得佳人,白首偕老。”

摊主阅人无数,常常对方一个眼神便知其大抵所想,十有八·九不差,此花颇不出名,寓意为何他也没费心思,便说这些好听话取·悦来客。

谁知林亦行并不受用,反而有些错惜愁色:“…不能白头偕老了……”

摊主心下唏嘘,面上仍旧笑着,倒也流露几分真心:“…那便祝公子与佳人两情相悦,不留遗憾。”

付了钱,林亦行转身离去:“借你吉言,多谢。”

季秋枫他们三人路过花摊时,只是略瞥两眼,便被摊主的热情吓退:“…公子要不要买两枝鲜花赠与佳人呀,多买多赠,包您满意!”

若非被花摊拦着,只怕早就上手拉拽了。

岳离商看了好几眼,其中有几枝尤为鲜妍,然他一摸兜——没钱!

只得作罢。

恰逢挥金如土的贵公子行过,摊主又笑吟吟的改换目标:“…吓!公子真是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哪位仙子谪落凡尘了呢,世上怎么有如此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品貌非凡的人哪!”

摊主嘴皮子利索,说上一大堆也不会舌头打结:“真是开眼了啊!”

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已经练得炉火纯青,贵公子颇为受用,大手一挥,购了一大捧五彩斑斓的花枝。摊主找零过去,贵公子眉一斜,面色微愠:“……几许小钱还要找我,怎么,你看不起本公子?”

摊主忙赔笑:“哪儿能啊!公子出手阔绰,小的先行谢过了!”

月亮城底下,一座圆形拱门上方,凿刻凸起三个发出银色微光的大字‘月亮城’,两侧弯月背身相托,众星捧月般将之捧出。

据说此城初建,风水先生与筑楼梓人提过建议,既是银辉满照,花月相合,匾额也得顺应天意,不以木漆,于石上雕凿,再以银辉夜光搽抹。

城共三层三方,分大中小的规模和宏况。大的人多,拥挤嘈杂,小的人少,却又显得略微冷清,所以中层是最佳观赏之地。

林亦行自一扇镂空的窗前行过,来到最是偏僻的一处。这方花房又偏又静,只几豆灯火遥遥相望,曳出几丝含苞欲放的月光花影。

月圆那一瞬,城内霎时灯熄火淹,只见众人呼吸紧滞,满目期待的窥着望着,高门阔少,寒门学者,黄发垂髫……所有人久侯十载,只为片刻的洁白芳妍。

这一刻,万籁俱寂,静的连咚隆作响的心跳也能听的清清楚楚,再无一丝嘈言杂语。

终是花未负,月不欺。

银辉欺天,自苍穹纷落,宛如绚烂多姿的烟火,绽后投身大地的怀抱,毫不犹豫,毫不留恋。

“……哇哇哇!开了开了!”

孩提瞪大了眼,惊于绝世之景,不由大呼分享心情。

“嘘……”姿容秀雅的母亲轻声细语:“不要打扰了别人。”

是的,不要打扰了别人。

这一日,诸君赏花,惊叹不已。只有一个人,他不赏花,他观月,拿着那枝洁白淡雅的素馨。

倘若有人见了,当会笑他,他不会辩言,只会笑而不语,因为他原不是为了赏花而来。

狭小的花房静谧魆沉,就在清辉消减之时,一抹暗影迅猛扑来,堪堪从岳离商身侧擦过,险些撞到他。

林亦行低垂的眸抬了抬,其间星影闪烁,他还来不及开口,就猝不及防,避无可避的被摁到了墙上。

“唔——!”

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经他多次教育却死性不改,从前顽劣捉弄便罢了,明明上次已经,他训斥得那么狠,竟然还……还敢!

他又一次强行吻了他,极不要脸!极不要脸!!

可是自己呢,自己也并非白水鉴心,这一次更是主动羊入虎口,何其苟且龌龊,妄为人师!

“…放、放开!!”

林亦行开口的缺隙,正好使的对方趁机而入,同那柔软温暖一起的,是一颗尤其苦涩的药丸。他睫羽微颤,心道:别这样,太苦了……

他力道分毫不减,甚至已经同他十指紧扣,仿佛要融进骨血,再不分离。

他强逼着他,攻城掠地,血流成河,而他逃无可逃,丢盔弃甲,只得吞下那颗催心苦肺的东西。

这一瞬间,所有的抵抗再无作用,他已经输的一败涂地,缴械投降了。

辗转缠绵耳鬓厮磨片刻,唇畔突如其来的刺痛忽的将他惊醒,一种叫做廉耻的东西飞速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林亦行心口猛地一痛,狠狠把人推开:“你——”

他也不知道能够你出来个什么,一时顿住,话音戛然而止。

“…是我色胆包天,抱歉了。”

他连训斥的机会也没给他,灯火复燃,这人几乎同时转过身,欲离。

“——怀兴!!”

林亦行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里头透着些微无奈,三分惋惜,七分悲苦。

然这声音在叶怀馨耳中却成了另一种味道,是怒、是恶、是恶心。

若是神智清澈澄明,她定然能够听出来——他的嗓音里不含怨怪,也也不是怒不可遏。

不过她也不在乎了,反正…她就是这样一个卑劣的弟子啊,反正…也就这样了。

行将离,行将离,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莫道君行早!

叶怀馨僵顿片刻,微微侧首,可是无论怎么样努力,她也没有看清那个人的神情。

临行前只一言,仅此一言——

“是馨,不是兴……”

兴,起也。繁而盛之谓之兴。

馨,香也。弥而久之谓之馨。

娇娥之身不可起,所以啊,是馨不是兴。

【方言小课堂】

麻鬼:麻,诓骗。此为骗鬼,就是骗人。

见巴识眼:川话,同音同义不一定同字,与“巴巴眼”意思差不多,是说别人做什么你也要做,盲目跟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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