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追忆

虞仲瑨心乱如麻。

他哪也没去,直直回到了弟子房里,关上门坐在案几前,脑袋里浑浑噩噩的,一会想着他果真叫章温珩么,或许是重名也不定?一会又想着或许是他自己方才突然被他捂住嘴,受了惊听错了?

那个人怎么会是章温珩?

温黛,章温珩。

温煦的温、玉珩的珩。

章温珩。

怎么会这么巧?

他依稀记得,章温珩当年去修仙时,他们之间是有书信相通的,他曾问过章温珩在何处仙门落脚,可章温珩却一直没有说,久而久之,他便也没有问了,加上后来他家中事情千头万绪,便连回信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却未想到,如今十多年过去,竟然还能再与他相逢。

这天地间山脉纵横,林林总总千万座山峰,大大小小数十个仙门,如何便这么巧,让他进了这座无空山,入了章温珩的师门,还骗了章温珩,做了他的徒弟。

恍惚间,章温珩苍白的脸浮现在他眼前,那人就像是一副水墨画,眉眼是淡墨,衣服是浓墨,寻常都是恹恹的,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章温珩呢?

与从前太不相像了,连性子也大相径庭,从前的章温珩明明是……

是什么样子呢?

他仿佛陷入一片混沌之中,过往只在他脑子里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无法抓住其中的脉络。

不能深思、不能细究。

虞仲瑨按住头,疼痛欲裂,不平剑在紫府里狰狞地怒吼,黑气化作咆哮的海浪袭向他坐立在上方的元神,刹那间,令安剑闻声而动,灵气编织成一道丝网将黑气束缚着压下,蔺昙袖持剑而立,清丽的脸上点燃一片怒火,她横眉冷对着不远处的不平,喝道:“给我回去!”

黑气不舍地绕着元神转了一圈,悠悠地又回到了不平剑剑身,顿时,虞仲瑨和他紫府内的元神一齐睁眼,他捂着胸膛,嘴角却溢出了一道血痕。

蔺昙袖落在他身侧,急声问道:“哥,你怎样了?”

虞仲瑨摆了摆手,勉力地调息,将紫府内的灵气与魔气各自安抚下来。

他知道自己无法彻底压制不平剑,这剑救了他一命,却也为他留下无穷的后患与机遇。

当年他的父母惨死、昙袖命悬一线,而他也濒临死亡,眼见四周火势汹汹,就要将他们全都吞没之时,他心中爆发出浓厚的仇恨与怨憎。

而那块精铁便是在那时现身的。

他一开始只以为那是块石头,它比寻常土砖大了整整一倍,从他家中地窖处飞出,直直投入他面前的火与血中,随后它身上那些灰尘一层层脱落,现出诡异的玄色。

而他似乎与那块怪异的石头有着奇异的联系,他能感觉到那块石头不断地在叫嚣,渴求着鲜血与怨恨。

无数的黑气从他父母和昙袖身上溢出,盘旋而上,向他的方向冲过来,他宛如一团被黑气包裹而成的茧,手指一点,便将源源不断的黑气并入那块石头中。

火、血与黑气将那块石头喂饱,它逐渐拉长,形成了一把重剑的形状,蛊惑着虞仲瑨伸出手去拿。

“你不想替你父母与妹妹报仇吗?”

“无能的人是救不了自己的。”

“若是你自己得了力量,这天地,又有何惧?”

“世间有不平事,方才有我的现世。”

虞仲瑨目光逐渐涣散,他伸出手,探入火中,而那火竟然分开两边,引着他握住火中的黑剑,眼见他的手指就要碰到剑身,手腕上那串灵石手链突然一烫,将他的神智拉回了几分。

耳畔,蔺昙袖的声音似在天边,听得不真切,她在说什么呢?

“我愿舍去轮回,从此甘为剑中灵,以剑为身,重铸魂魄!”

一瞬之间,周围的黑气被暂时打散,他眼前忽地闪过一柄长剑,那是章温珩赠予他的,他捉住剑柄,微弱的灵气自剑身传来,潜入他的筋脉,而右手边,魔气又一次席卷而来,试图与灵气分庭抗礼。

灵气守他清明,魔气长他仇恨。

但凡知道一点修仙或者修魔的心法,他便可以掌控其中一气,驱赶另一道气,可他从小到大,从未想过要踏入仙门,更不可能去了解这些东西。

两气纠缠对峙,仿佛要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撕裂成两半。

疼,疼极了,像是他的四肢都不受控制,争先恐后地想要离开他的躯/体,扯走他的皮肉,断去他的血脉。

在剧痛之中,他挣扎着想要找到自救的方法,他记得,他记得,刚刚虞脩带人来自己家里找些什么,说不定他家中确有什么秘籍,虞脩能放出这种只烧死物的火,要找的秘籍必定也不是凡物。

神魂如同被撕扯一般,蔺疏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像是一滩烂泥,眼睁睁地看着那火要将自己吞没。他猛地想起小时候,在他习字之后,父亲教给他的一篇文章,说是家中先祖所作,只让他们口口相传,不许外露。

他记得,那篇文章用词拗口,他为了背熟抄默了一遍又一遍,慢慢地竟也窥到了其中几分奥妙,只是后来他记熟了之后,便将它抛在了脑后。

那篇文章……是写什么的呢?

“修此道者,得之乎内,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思此道,胞胎元一,吐纳为始,天地混沌,分则两气,合聚两仪……”【注】

虞仲瑨只觉得自己的眉心如同火烧,那魔气裹挟的重剑锋芒似有减弱,慢慢地竟安稳下来,而他也在生死桎梏之间,福至心灵般顿悟了那篇文章的真谛,彻底地踏入了长生之门。

他感激这把剑,救了他性命,给了他筹谋复仇的筹码。

但他也恨着这把剑。

这些年来,不平剑从未放弃过独占他紫府,侵蚀他元神的念头,他虽借用不平剑上的魔气修炼,却又在潜移默化中被它剑身上的魔气所影响,比如现下,他能回忆起当初父母横遭祸事的惨痛,也能记得自己对昙袖化为剑灵的无能为力,还有十年来苦修隐忍,到头来却无法手刃仇人的愤恨。

可是当年总角之时,他是如何与章温珩认识,与他之间究竟有何情谊,他却记不太清了,唯有令安剑时不时地提醒他,这世间却有这么一人存在,而这个人,是他的故人。

蔺昙袖在旁边观察了一阵,小心翼翼地问:“哥,我们要去和珩哥相认吗?”

虞仲瑨却答非所问,他轻声道:“你还记得他?当年他去仙门的时候,你也不过六七岁。”

蔺昙袖低头看着自己的兄长,勾起嘴角笑笑,脸上是难得的温柔:“你向来不爱带我玩,反倒是珩哥闹我的时候多一些,要我说,他虽然年纪比你小,但比你更像个兄长。还记得我当年说以后想要修仙,他便手抄了一些修仙的书籍捎给我,所幸看了那些书,不然当年我也不知道有成为剑灵……”

她没再说下去,止住话头,摸了摸鼻子,道:“自然,你也是不赖的。”

虞仲瑨手指动了动,又问:“那从前,我与他,是如何相处的?”

蔺昙袖垂眼,遮住眼底泛起的难过,她久居她哥的紫府之中,如何不知道不平剑的厉害,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顺着虞仲瑨的话接着答:“你小时候看谁都不顺眼,珩哥便总与你吵。我记得珩哥同我说过,那时我刚学说话,娘亲指着你要我喊哥哥,珩哥便用糖哄我,要我喊你花婶。”

“花婶是谁?”

蔺昙袖咳了一声,道:“咱家对面一个四十来岁的婶婶,喜欢穿花花绿绿的衣裳,每次见着她,都是一副昂首挺胸、风情万种的模样。”

虞仲瑨不自觉地跟着笑了,道:“现下倒真的看不出来他曾经做过这样的事。”

蔺昙袖思索了一下,眨眨眼道:“也未必,珩哥今日做了什么,你不记得了?”

虞仲瑨想了想,想起那人又捂着自己的嘴,又捂着自己的耳朵,后来分别前还一副尴尬不已的模样,突然觉得心里有些许暖意,嘴里却道:“他也是而立之年了罢,竟然还会做这种听墙角的事,听墙角也就算了,听的还是自己的生辰礼,也不知他在这山里修的什么门道,修来修去,不曾把他脑子修个完整。”

但语气里,分明是松快的。

蔺昙袖翻了个白眼,道:“珩哥如今好赖还是你的师尊,你有本事,便去他面前同他这么说,看看你与他如今,谁的嘴皮子更胜一筹。”

许久,虞仲瑨的笑慢慢淡了,他的手搁在案几上,压着章温珩拿给他的那本《修行百门》,对蔺昙袖说道:“他或许已不记得我们了,如今他修为有成,是活在世外的仙君,与我们之间天差地隔,我们不必拿自己的俗事去搅扰他。”

他目光飘远,落在窗外,明明什么都记不清,心头却总有一种无言的酸涩,他低声道:“过段时日便是他的生辰,过了今年还有明年的生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生未有尽,那是仙人的快活,何必与他相认,拉他入这俗世之中呢?”

不平剑暗暗地在嘶鸣,蔺昙袖分出一道灵气,悄悄在它压下,面上却笑着:“哥,你这哀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名弃妇呢,便不与珩哥相认,他现在也是你的师尊,别说以后年年的生辰,就说眼前、现下!你打算送他什么礼物?先说好啊,礼物要算我一份,当年我小不识得,现下我长大了,总该孝敬孝敬他!”

虞仲瑨瞥了她一眼,道:“把你送给他,你亲自去他面前端茶送水孝敬岂不是更好?”

蔺昙袖拱手道:“不愧是我的亲兄长,手足之情,聊胜于无。”

“一边胡闹去。”

天色近晚,夕阳西照斜入窗,蔺昙袖已经钻进紫府去歇息,虞仲瑨则独自站在窗前,思绪仍在旧事中牵扯。

良久,他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这山中来的,从来只是虞仲瑨,从始至终皆是如此。

就让蔺疏彻底成为这天地间的一抹无名孤魂,不要去扰了章温珩此时的平静与安乐。

只是不知,日后他消失,章温珩……他的师尊,那个故人,他会难过吗?

或许不会罢,他看着也不像是还记得蔺疏的样子。

可无论如何,他如今过得很好。

那便很好。

【注】:出自《抱朴子》,再加两句瞎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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