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俨师叔此人,曾缔造了不少无空山上的传闻。
曾有人说,怀疑自己隔壁院里住了只水鬼,每日都能看到院子中晒着枕巾被单,他想着,便是再勤快的少年,也不至于日日更换。
后来他忍不住好奇去问,才发现洗枕巾被单的是钟俨新收入门的徒弟,每晚修行后,这可怜的小师弟都会躲在被窝里哭,哭到睡着后,再爬起来把沾湿的被单拿出去晾晒。
现如今,这个活阎王不仅在笑,还在夸他,要不是他的手正被钟俨托在手上,他也忍不住想后退几步。
转瞬之间,他已失了先机。
但想起他的本意,章温珩还是硬着头皮笑了笑:“师叔,是这样的……”
只是拒绝的话刚起了个话头,便被钟俨打断,钟俨低头冲那叫了一声就焉了的小崽子道:“仲瑨,对着师尊得行礼。”
章温珩:“……”
钟俨师叔,凡间买卖好歹还有来有往的,您只是招呼一声就把货品往我手里塞吗?
您好歹也得让我问问货物如何罢?
章温珩负在身后的手无序地敲着手指,便等着这萝卜抬起头,随意见一面之后,再向钟俨重起话头。
那少年抬起了头。
按理说,这种心烦意料的时刻,合该让他左看右看,都觉得这少年不顺眼,不过——
日光穿过院中青竹,零碎的光落在少年的脸上,给他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章温珩挑三拣四地看了看,咂吧了一会,只觉得这小子长得确实还不错,皮肤白,眉眼也俊朗,两片唇紧紧抿着,显得有些拘谨和冷淡,总体来说,是可以想象这孩子长大之后会是怎么样的风流人物。
就是有一点缺憾……
章温珩皱了皱眉,一块烧伤的疤占住了小孩的右脸,红色的疤痕狰狞地爬着,让人看一眼,都能想象得出这孩子所遭遇的惨烈火情,也不知这孩子能从那样的火里活下来,得是如何的艰难。
少年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似乎有些颤动,但很快又恢复死水一般的平静。他弯下腰,行礼的动作干净利落,可举在面前的手却有些颤,声音轻轻:“仲瑨见过师尊。”
怯怯的,像是初春时枝头刚生的花,经不起一点清风的摧残,合该由人小心翼翼地护着、疼着。
他那些拒绝的话在嘴里滚了滚,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结果想来想去,他又失了后手。
钟俨推了推那少年,轻声道:“你自去那坐会,我跟你师尊要说些事。”
虞仲瑨点了点头,什么也不问,静静地走到树下的长椅坐着,安静地看着脚下的地。
章温珩看了一眼就撇开头,努力在心里念诵着不可心软、不可心软。
周围施了个隔音的阵法,钟俨看着章温珩,原本强撑精神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态,他叹道:“不知师侄是否知道前些日子,山下空有镇发生的虞家一事?”
章温珩自然知道。
钟俨苦笑道:“虞家如今只剩仲瑨一人,我发现他时,伯达……也就是他兄长,将他紧紧护在怀里,自己腿脚都被那火烧化了,要不是伯达身上还带着件护身法器,怕是也难护他性命。”
“只不过,遭遇那样一场灾祸,那孩子的记忆有些损伤,关于虞家的事,他连个大概都记不起来,如今还愿开口说几句话,前几日刚来的时候……”钟俨叹了叹,摆手道:“不说也罢,只是我如今要去查虞家一事,不能分心思照顾他,何况虞家的事不知有什么隐情,我也不愿他牵扯进来,那些纷杂的事,他记不清也就记不清罢。”
说到这,钟俨有些歉意道:“此事未曾事先与你商榷,只是思来想去,还是你的性子与仲瑨最好磨合,当然,你若有难处,也可直言。”
章温珩正想直言,钟俨又道:“想来也是仲瑨与你有缘,这些时日,我还未见他与谁亲近,他方才同你亲近,心里定然也是认定你是他师尊的。”
章温珩:……这让他如何直言?
卡在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思及虞仲瑨方才那般怯生生的神情,一朝之间,从家人疼爱的小公子坠下云端,亲人没了,脸也毁了,能依靠的人只有兄长的师父……想到这,他也有些犹豫。
要不还是先收两天,过两天找个由头再退回去罢了。
钟俨见他不说话,忙道:“若是仲瑨有何不妥,可与我说。他前几日都住在我那,弟子房是今日才安排下来的,和歇雪那孩子一块,晚上还请你带他去认一认,麻烦你了。”
他点了点头,有些犹豫,但还是轻声道:“他脸上的疤没让丹堂的人给看看吗?”
钟俨道:“看过了,用了不见好,想来是那火怪异,留下的疤也难好。”
交待完了七七八八的事,钟俨过去拍了拍虞仲瑨的肩膀,又嘱咐了几句便走了。
午后和煦的阳光落在钟俨肩头,他负手前行,偶有微风吹他衣角,引得他低下头,他似是想顺势回头,最后却也没有。
大好的春光将他的背影慢慢吞没,却显得格外的惆怅。
模模糊糊间,那背影和许多年前的记忆重合,很多年前,也有这么一个人送自己来仙门。只不过那会春光已经全然散尽,屋外的春红已碾作春泥,踩在行人的脚下,那人的背影干脆得像是没有一丝挂念。
章温珩心想,确实像个老父亲。
虞仲瑨仍在树下坐着,非常的安分,背挺得笔直,两只腿垂在椅子前,两只手老实地放在膝盖上,倒不像寻常富贵人家被疼宠长大的幺子,颇有几分可怜的味道。
章温珩看到仲瑨这副坐姿,有些心软,他吸了口气,上前唤道:“仲瑨。”
虞仲瑨抬起拘谨的小脸,扑腾从椅子上站起来,再次恭敬地行了礼,道:“师尊。”
章温珩没怎么带过崽子,不知道下一步应该说些什么,两个人就这般硬邦邦地站在原地,沉默得很。
他正措词,虞仲瑨忽然垂下眼,轻声问:“师尊是否不喜仲瑨?”
章温珩皱了皱眉:“何出此言?”
虞仲瑨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来仙门数日,除俨叔外,鲜少见人。我知我皮相有损,旁人见了自然觉得可怖,师……仙君若不喜仲瑨,仲瑨可自己去同俨叔说,不教仙君为难的。”
说完就要行礼拜别。
章温珩连忙伸出手拦人,急声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虞仲瑨抿着唇。
章温珩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同他说道:“皮相乃是虚相,你是要修道的人,修道修心,何必注重这些表皮?我、师父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师父第一次收徒,一时之间不知说些什么,你莫要多想。”
虞仲瑨抬起头,表情似乎还有些犹疑,但最终还是相信章温珩,声音低低地回道:“多谢师尊教诲,仲瑨省得。”
章温珩舒了一口气,想了想,拉起虞仲瑨的手,虞仲瑨整个人僵了一瞬,搞得章温珩也有些紧张。
他回想那些修仙大能书中,为师者应该如何?
——既为师,亦如父,亦为友。
他今年二十七岁,仲瑨今年十二岁,将他当做儿子看也是可以的。
行吧,我的乖儿子。
进了内屋,章温珩挑了基本修行用的入门书籍交给虞仲瑨,虞仲瑨乖顺地接过,举止有礼,颇有大家风范。
章温珩忍不住想,若是虞家未出事,虞仲瑨定然是个受家中千疼万宠的小公子。
他不由得想起一位故人。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本来他想着初选会后,挑一个安静点的徒弟,好好教一教,成为一名优秀的大师兄,以后就由他来带领剩下的师弟师妹奋发向上。从这点来看,仲瑨着实是可造之材。这样一个不善说话、不喜说话的好徒弟是可遇不可求的,假以时日,多学些东西,再稍稍活泼一些,便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好徒弟了。
想到这,他认命般唤道:“仲瑨啊,咱们师门这呢,是先跟师父学三个月的基础,然后再去各堂学别的。你初来,先熟悉熟悉,咱们就三天后再开课,这是我定的一份时辰表,你看看行不行?”
这份学习的时辰表是章温珩斟酌了许久才定下的,他参考了自己当年入师门前读书的想法,若是每日读书,自己愿意学多久,又愿意何时学,便将心比心地对自己的徒弟。
虞仲瑨看了一眼,问道:“师父,巳时开始是否……晚了些?”
章温珩道:“用过早膳后也差不多。”
虞仲瑨又问:“午时二刻便结束?”
章温珩道:“午膳开得早,你去晚了怕是好菜色就被抢掠一空了。”
虞仲瑨收起了时辰表,轻声道:“好的,师尊。”
章温珩心想,这时辰表应该是不错的吧,统共就学一个多时辰,不多也不少,他也托师兄们拿给徒弟过目过,据说反馈是不错的,怎么仲瑨倒是一脸不满足的样子?难道是嫌读书的时间过长?
章温珩语重心长地说:“仲瑨啊,要知道读书修行都是一个道理,业精于勤荒于嬉,学习可以慢一些,但不能总想着只学一会。”
虞仲瑨抿了抿唇,似乎吸了口气,最后还是躬身道:“好的,师尊。”
说完虞仲瑨从怀里掏出了块成色极好的玉佩,递给章温珩,说是拜师礼。但章温珩收徒匆忙,根本没想到见面礼这件事,他略有些尴尬地接过玉佩,掏了掏自己的储物囊。
信封、颜料、画卷……他的储物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
最终他翻出了块石头,是他之前为了提取作画颜料找的,勉强算个特别的灵石,他眼睛一亮,将石头放在虞仲瑨手里,道:“这个石头呢……不是,这个镇纸,便赠给你了,习字时可用。”
“谢师尊。”虞仲瑨接过,又指了指落在地上的一个剑穗道:“师尊落了东西。”
章温珩捡起来瞧,又默不作声地收了起来,道:“只是一个剑穗。”
“倒和师尊几案上那把剑的剑穗是一样的。”
虞仲瑨随口说了句,章温珩神色掠过几分黯然,他挥了挥手道:“随手做的,做多了。”
可章温珩佩剑上的剑穗已经有些褪色,想必是已挂了许多年,若真是随手多做的,怎么储物囊里的那个,却仍然颜色鲜艳,崭新如初。
虞仲瑨没有问,反正也与他无关。
于是他拱手道:“仲瑨有一事还需要请教师尊。”
章温珩唔了一声,笑道;“但说无妨。”
虞仲瑨有些疑惑道:“仲瑨观师尊穿着与俨叔他们都不同,不知是不是师尊门下有此要求?”
章温珩的笑容僵在嘴角,藏在身后的手指不断地摩挲,灵光忽至,道:“无此要求,目前你或许不懂,但是能待你修行有成之后,便晓得其中奥妙了,有些事,是需要悟一悟的。”
虞仲瑨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不过低垂着的眼睫下,遮住他一闪而过的笑意。
章温珩:如果当年我只要读一个多时辰的书,我一定会爱上学习,从此无空山就少了一个元婴期的仙君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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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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