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破妄

蔺疏的娘亲,也就是荇姨,一向体弱多病,但不知道为什么,近几日的身体越来越好,甚至最近还能抱着蔺昙袖在院子里玩。

毕竟四岁的蔺昙袖,有着同龄稚童难以企及的重量。

曾经蔺昙袖要让蔺疏抱她,蔺疏抱了之后,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莫说将来,便是现在,昙袖也确实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荇姨的身体大好,那么章温珩和蔺疏便不要抠下时间去照顾她,能腾出更多的时间去读书了。

这件事对于蔺疏而言是件好事,对与章温珩来说,确实再痛苦不过了。

当年章温珩他爷爷因为一碗豆腐花同蔺家结缘,便听从了蔺疏他爹蔺铮的建议,攒了钱,送章温珩去正经的私塾里读书。

那间私塾收的大多都是像蔺疏那样,家中都有些读书人的孩子,倒不是势利眼什么的,只是因为这些孩子家中已经给他们开蒙过,寻常要读的书也读过好几本,编在一起也好教些。

章温珩的爷爷是不懂这些的,只觉得蔺疏在那间私塾读书,那间私塾必然是很好的,把章温珩送进去,怎么着也能读成蔺疏的一半,便求着蔺铮,把章温珩送去和蔺疏一块读书。

章温珩起初是苦不堪言,他统共不识得几个字,东拼西凑能认得的字还是跟着茶馆里说书先生学的,只因为说书先生话本讲得慢,他想多学一些好自己去看。他爷爷把私塾用的课本塞到他手里的时候,他除了封面的几个字还能凑活认得,翻开书里头,那些字一列列看下来,越看越晕,那些字简直像是勾结在一起的一条黑色长锁链,要把他的脖子锁住,要把他的命拿去。

“不读书行不行啊?”

章温珩瘪着嘴,问了爷爷,爷爷将他揍了一顿。

于是他又抱着书去问蔺疏,因为爷爷的缘故,他同蔺疏也走得近了些。

蔺疏同别的公子不一样,别人骂他,只是因为嫌恶他的出身,蔺疏骂他,只是因为单纯的嘴坏,就连后来粘着他他长大的蔺昙袖,也没得过他几句好话。

因此章温珩还真心实意地担心过,如果蔺疏日后做了大官,但是按着他这样爱骂人的性子,万一天子在朝堂上说了什么他不爱听的,他冷冷地丢下一句‘令尊令堂安在否?’,那他岂不是得直接被砍死。

就是不知道哑巴可不可以当官,唉。

“不读书?可以啊。”蔺疏正在做夫子布置的文章,闻言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接着说:“那你是想去磨豆子,跟着你爷爷做豆腐花吗?”

章温珩想了想:“也可以罢。”

蔺疏又问:“磨豆子也累,读书也累,为什么选择磨豆子不选择读书?”

章温珩苦着脸说:“磨豆子费的是体力,磨着磨着也就习惯了,但是读书耗的是脑子,我脑子不好用,读几页书便犯困。”

蔺疏哼了一声:“你石磨如果只赚三四圈,那豆子能磨出几两浆?你书只读了两三页,一个篇章都还没读完,能理解出几个意思?理解不了,自然是困了。”

章温珩有些恼:“你的意思是说我没有使劲读吗?”

“这话你倒是听明白了。”蔺疏搁下笔,转过头看他:“你磨豆子可是从小磨到大,习惯了才不觉得累,可你读书才不过一两日,你便跟我说累,你觉得你哪里用劲了?”

“你读不读书我是管不着你,只是你还没怎么用劲便要放弃,放弃了还偏偏要来问我,那你可不就是……”

章温珩昂着头,气呼呼地看着蔺疏,蔺疏的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他悄悄沾了一笔浓墨,趁章温珩全神贯注地瞪着他的时候,挥起毛笔在章温珩额头上画了个叉。

“讨我骂。”

章温珩捂着头,只摸到一手墨汁,他看着蔺疏利索地跃出门外,气得叉腰:“蔺疏,你才是来讨骂的!”

但后来章温珩也还是磕磕绊绊地把书给啃下去了,其间痛苦万分、难以言表。

蔺疏虽然一边嘴里对着他明嘲暗讽,但是却还是空出时间,教他认字,给他把每日的文章再讲一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句话为何要说,都一一给章温珩讲透了。

老实说,在蔺疏给章温珩讲学的时候,模样是十分认真的,纵使章温珩常常表示出不懂,他也能把那点不耐烦勉强压在紧皱的眉心,然后再把文章掰得更碎,抑扬顿挫地给章温珩再讲一遍。

“你、听、明、白、了、吗!”

章温珩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蔺疏才唔了一声,也点了点头,指了指文章,道:“明白了就去抄五遍,字按着我昨天纠正的姿势写,给你的字帖练了么?恩,今日再接着练,写十页差不多了。”

章温珩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心想:若我以后做别人的老师,我一定不会这么严厉,按着这样的教法,朽木也得给他劈成柴火,烧得干干净净。

他如果为人师,一定会对他的学生很好。

想到这里,章温珩的眼神有些飘忽,总觉得眼前似乎闪过一个少年的身影,长得有些眼熟,可是又不是蔺疏的模样。

“你又在想什么?”

章温珩抬起头,他眼前的场景反复交替着,一会手中捧着的书是孔夫子的圣人之道,一会又变成‘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一会眼前是蔺疏稚嫩又故作严肃的脸,一会是蔺疏十四五岁的模样,把‘尔等庸俗’四个字装在他的脸上。

章温珩摇了摇头,却看着蔺疏修长的手指搭在书页上,指腹搓过书页,问:“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过几日便要参加乡试了,你倒是勤奋,把这些捡起来读。”蔺疏声音低低的,像是嘲弄,可那语气只是轻轻的,又像只是寻常一问。

章温珩的心神逐渐收了回来,他想了想,有些失落道:“不管我读些什么,这次乡试,我肯定也是考不过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每次做文章,夫子看了我交上去的,都得头疼,一开始还揪着我改,后来便只在文章下头给我批四个字‘还需努力’。你虽然这段时日一直挤出时间来给我补课,但我也知道我就是一个竹篮子,你帮我补了这边,水又从另一边漏出来。就算最后你把篮子的缝隙给补好了,但里头装的也还是水啊。”

蔺疏道:“那你若是乡试不过,你打算如何?”

章温珩想了想,也有些苦恼:“我本来是想,若是乡试不过,便去试试那个仙门的初选会,听说那个不需要你会读多少书,就看个人的机缘,我觉得我运气应该还成,不过现在也不是特别想去,听他们说进了仙门之后,为了要专心修行,估摸着半年才能同家里联系一次,那也太久了,我、荇姨身子才刚好,我有些舍不得她。”

其实还有些话章温珩没说出来,他本来想去初选会试试,还有个原因是因为之前荇姨的身子一直不好,大夫说根治不得,只能慢慢地拖着养着。他听说仙门中有灵丹妙药,若是他能够有运气进去,说不定可以求得一些丹药来,帮荇姨调理身子。

他在蔺疏家蹭吃蹭喝了这么久,也想着能够帮衬一点,能够对蔺疏他们有些用处。

“那便留下来。”蔺疏说:“不要去别的地方,就留在这,不好吗?”

章温珩愣愣道:“怎么会不好,只是……”

只是什么?

他自己心里也想不明白,总觉得这一切像是云雾之中的镜花水月,朦朦胧胧,隔了一层又一层,这不是真实的,这怎么会是真实的呢?

可眼睛所见、耳朵所闻、双手所触,又告诉他,这一切确实是真的。

真实是什么模样?

虚假是什么模样?

夏日漫长,蝉鸣一声又一声,院子里落下月光,院外的大树开了花,被风掠过,卷来一地的花香。

章温珩手里的书籍不知去了何方,只捧着一壶沉甸甸的酒,那清冽的酒香混着花香围绕在他的鼻间,仿佛又将他拉往另一个梦乡。

他听到蔺疏又在他耳边问:“留下来?跟我一起?”

一起什么?

他想起来了,他和蔺疏都没过乡试,但是蔺疏却不打算接着考了,想要跟章温珩一起办一家私塾,收一些学生来教他们读书写字。

“可是……”章温珩揉了揉脑袋:“我的书读得不好,怕教不好他们。”

蔺疏的语气出奇的温柔,他说:“那便我来教罢,我也不愿意你再收别的学生,你也不需要再对别的人那么好。”

什么意思?

但章温珩不能再思考,他手中的酒壶摔在了地上,酒香碎了一地,包着他,裹着他。

蔺疏凑到他的眼前,离他极近,近到他能看清自己在蔺疏眼中的倒影。

“我想你,一辈子只牵挂着我一个。”

是醉了吗?可他的酒壶还没动一口。

蔺疏、蔺疏在对他说些什么?

章温珩的心猛地狂跳,他看着自己的那片倒影,融入在蔺疏温柔的目光中,他闻到花香、酒香,所有的滋味混在一处,顺着鼻尖滑到嘴里,只剩下轻而淡的甜。

“你呢?你是么?”

醉了,该醉了,章温珩抵着舌尖,怔怔地望着蔺疏。

他也想……

“你不要牵挂,你且去做那世外逍遥的仙,我便做这人间肆意的客。”

“你不要牵挂……”

“不要牵挂……”

脑子里嗡嗡作响,如鼓的心跳渐渐停歇。

酒香散了,花香淡了,空气中那些迷幻的香气忽然飘得很远。

章温珩涣散的目光渐渐收拢,蔺疏的手正落在他的后背,离他的心脏极近,那张刚刚说着温柔密语的嘴此时诡异地勾着,似乎在等着他应和。

章温珩向后退了一步。

蔺疏疑惑地看着他。

“你不是蔺疏。”

虚幻的幻境被撕裂,所有的旖旎与美梦都碎落一地。

蔺疏静静地看着章温珩,看着他一脸挣扎与犹疑,忽而笑了。

“谁告诉你,我不是蔺疏?”

假蔺疏:只牵挂我一个。

真蔺疏:不要牵挂我。

章温珩:这么温柔的人一定不是蔺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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