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温珩知道,妃琼和沈绿说得都对,人都会变的,他根本不知道十年后的蔺疏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可他也知道,如若自己不来问问,那么这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答案了。
他总要知道个究竟。
可问出的那一刻,他又不免有些恍惚,他同蔺疏,为什么会到这样一个境地呢?儿时总角晏晏,少年时谈天说地,总以为把昙袖惹哭了便是天大的事了,可眨眼到了青年时,才发现世事无常。
竟是如此。
章温珩问了之后便静默地站着,直到蔺疏开口回他:“无论是谁都无所谓,章温珩,该说的话我早就跟你说明白了,我要做的事也同你没有关系,你来这不过多此一举。”
牢里空荡荡的,显得蔺疏的声音更加的清晰,章温珩负在身后的手搓了搓,便换了个问题:“那你装成虞仲瑨的样子来无空山是为了什么?你同虞家……是什么关系?”
“章温珩,你没听明白么?”蔺疏声音更冷了些,“同你没有关系的意思是什么?即便儿时读书再不好,这几个字的意思总能听得明白吧?”
“还是说,你师门的人以为将你叫来,就能从我口中撬出话了么?”
章温珩搓手指的动作停了,抿了抿唇,道:“他们不知道我会过来,这牢许久没进过人了,钥匙一直都在钟俨师叔那,只不过我来过这,也从这溜出去过,所以能背着他们进来。”
蔺疏没有再回话。
章温珩又问:“所以不是虞仲瑨的时候,是蔺疏的时候,对着我便无话可说了吗?”
“章温珩。”蔺疏轻轻地笑了一声,道:“人都是会变的,你所认识的蔺疏早死在了十年前,岁月更改,如今的我,你并不认识,也无需认识。”
章温珩上前一步,直直地盯着蔺疏,将他面无表情的脸看了又看,哑声问:“那你告诉我,鱼芗村的时候,为何不顾危险到幻境里去救我?那魔气对你而言,并非不痛不痒,何况救了我,还要编织无数的故事来圆谎,这么麻烦的事,为何要做?”
蔺疏撇开头:“章温珩,你问得再多,也不过是惦念着过去的情谊罢了。你一个修道之人,不修清心寡欲,修的尽是些胡思乱想么?”
章温珩仍问:“为何救我?”
蔺疏冷冷道:“不救你,我跟着谁来找虞伯达?”
章温珩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蔺疏嗤笑一声:“你若是真惦记过去的情谊,也惦记着我去幻境救你,那便把我放出去,我自然感激不尽。”
章温珩沉默了一会,久到蔺疏觉得他便打算这样沉默地离去时,他才说道:“我想了许久,但我仍然觉得你来无空山绝无恶意,不管你打算做什么,也不管这十年改变了你什么,我相信铮叔对你的教诲你不会忘,你不会辜负他们的期望,也不会辜负自己,去做有违道义的事。”
蔺疏眉头一抖,面无表情的脸终于裂了一条缝,露出不可置信、可笑至极的神情,他呵了一声,朝章温珩的方向疾步走去,最后贴着铁栏同章温珩对视,他道:“你如何敢说相信我?你知道我什么?章温珩,你在这山中生活得太久,早忘了人世是什么模样,也早忘了俗人是怎么模样了罢?”
“俗人便有私欲,不像你们这群仙人一般远离是非。有私欲,便有爱恨嗔痴,便有无数的仇,有无数的苦!这些堆砌在一个人的身上,如何十数年不教人改了面目?”蔺疏说到最后,不怒反笑:“所以章温珩,你如何敢说你信我?”
章温珩顿了顿,轻声道:“因为我也有……”
他还未说完,洞口却忽然传来了碎石滚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蔺疏神色一动,直接将牢门破开,在章温珩错愕的神情下垂下眼睫,恶意地笑道:“你想知道我那晚去虞家做什么?”
“我是去杀人的,即使没有虞脩,那晚的虞家也会出人命。”
“蔺……”
章温珩伸手要捉住蔺疏,却被蔺疏躲开,洞口破开的阵法飞散着细碎的金光,一个模糊的人影落在金光之中,正向着牢里冲进来。
那人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乱糟糟的,脸上被破阵时的石灰弄得脏兮兮的,只有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倔强地四处打量,直到看到蔺疏时双眼才绽出光来。
“昙袖……”
章温珩睁大了眼。
而蔺昙袖眼里只看见蔺疏,她一鼓作气冲到蔺疏怀里,分明方才碎阵的也是她,一副厉害得不行的模样,搂住蔺疏的瞬间,就委屈得像个小姑娘。
“哥,你没事罢?没受伤罢?”蔺昙袖抬起头,眼角些许的泪光被她蹭了蹭,蹭得脸更黑,自个却浑然不知地笑了:“我没迟了罢?”
蔺疏一顿,最终将手落在蔺昙袖肩上轻轻拍了拍,缓缓道:“没个姑娘的样子。”
怎么会没变呢?
儿时那个只会撒娇卖痴的姑娘,早就在那场吞没一切的大火中长大,当年能不顾一切地献身成为剑灵,如今也能不惧生死地来救她的哥哥,她相依为命的血亲。
而当年的那个蔺疏,已经将所有的诗书道理、坦荡磊落扔进那场大火中烧成了灰烬,从此以后,除了一把仇恨的火在他心头反复煎熬,这副躯壳再也剩不下什么了。
章温珩愣愣道:“昙袖,是你……”
他的脑子里忽然闪过许多破碎的画面,是昙袖沾满血的影子,小小的一团,还有、还有谁的人影也跟她混在一起……
章温珩头有些疼,蔺昙袖悄悄瞥了他一眼,可在蔺疏冰冷的神情下,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拉着蔺疏的手道:“哥,咱们赶紧走罢,我将钟俨的钥匙偷了来,如今全靠那个小傻子替我在外头和钟俨周旋,但如今动静一出,他们肯定会赶来的。”
蔺疏点了点头,便带着蔺昙袖从章温珩身边走过,章温珩被脑子里陌生的画面挤得头疼,却仍勉力伸出一只手,固执地想要将蔺疏拦下。
“章温珩,你真是死皮……”
蔺疏话未说完,瞥向章温珩的一眼立即发现他的异状,而这异状他再熟悉不过,分明就是魔气作祟!
他刚要故技重施,将那点魔气吸附到自己体内,门外忽然传来了另一道声音。
“我难得用一回禁行牢,你们一个将我牢门毁了,一个将我阵法破了,不知道修缮是很麻烦的一件事么?”
来人竟然是居无月!
蔺疏皱了皱眉,想要动用魔气,可瞧了一眼章温珩,又将手中凝聚魔气的动作停下,反手将章温珩扣在自己身前,冷冷地看着居无月道:“那不知道阁下现在是觉得放了我简单,还是不顾徒弟安危跟我打一架简单?”
章温珩头上冷汗津津,攀着蔺疏钳制自己的胳膊才勉强没有软下:“蔺疏……”
居无月叹道:“都很麻烦,不如问问我那个倒霉徒弟,有什么办法能给我省点事。”
章温珩:“师尊……”
居无月接着道:“你该知道,虞伯达一事对你钟俨师叔很重要,而与你所说的林瞻和锦花城二事,亦有关联。”
章温珩恳切道:“师尊,虞伯达一事是虞脩所为,我以性命担保,蔺……他潜进无空门绝无害人之意。”
“你的性命于仙门而言没有几斤几两。”居无月弯了弯唇:“不过你是我的徒弟,我还是愿意信你一信,这件事便交给你了。”
章温珩愣了愣,心底的思绪千万,最终哽在喉咙里,成了一份难以言说的愧疚。
他哑声道:“多谢师尊。”
居无月侧过身子,将洞口大大方方地让了出来,蔺昙袖轻声问:“真就如此轻易放我们走么?”
蔺疏也有些不确定,他手下钳制章温珩的手松了松,却被章温珩自个拽住。
章温珩:“你既要将我作人质逃出去,便牢牢抓住我的性命,莫要松手,你将我放走了,便也出不来这个门了。”
蔺疏看着他一副虚弱的模样,终究不再说什么,而是带着他和蔺昙袖一起走到洞口,从居无月身边走过的时候,居无月也只是淡淡地打量了蔺疏一眼,唔了一声:“一个修行不稳的小子,还有一个剑灵。”
转而又将目光投向章温珩,随口道:“以前将你关在这的时候,你说你没错,可你当年杂念太多,错不错的自个也说不明白。如今你若是真认为自己做的这些事没有错,便好好证明自己的想法,懂么,温黛?”
章温珩应道:“我知道的,师尊。”
居无月目送他们离去,不一会,钟俨从暗处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一个被封住行动和口舌的何歇雪。
钟俨隐忍道:“掌门,为何放走他们?”
居无月道:“有些事情,我们硬着来什么都查不到,不如交给年轻人,让他们用自己的法子去查,总归我们只要一个结果罢了。”
钟俨嚷道:“若是他们趁机跑了如何?”
居无月拍了拍钟俨的肩,道:“你总得信我罢?少想些有的没的,给自己少添点麻烦。对了,过几日陪我去定安府一趟,有事得找他们谈谈了。”
钟俨泄了气,还是点了点头,随即又指了指被绑作一团的何歇雪,问:“他帮着那只剑灵藏匿,还来盗取钥匙,如何处置?”
居无月瞄了一眼,何歇雪一脸心如死灰的模样,还愣愣地望着远方发呆,便道:“啧,又一个为情所累的小子,扔给他师父罢。”
直到钟俨也走了,居无月才蹲下来,看到已经不起作用的阵眼,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了一声。
“倒没瞧出温黛在阵法上的本事,竟能悄无声息破了你设的阵法。”
蔺疏:我要挟持我老婆跑路!
章温珩:快点!我都给你做人质了,你怎么还不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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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挟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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