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日的教书后,章温珩觉得自己的师道生涯逐渐步入了正途。
毕竟一日里,给徒弟讲课的时间并不长。
他还是比较满意的。
而且他还找到了几本整理记录大能师徒之间相处的杂文,他晚上消遣时都会读几篇来看看,试图从中再学学经验,结果——
三百年前有位修体的大能,他豪爽不羁,只是对徒弟比较严格,从早到晚让徒弟苦练不停,但他的徒弟身子骨孱弱,没被他师父练得健康强壮,反而练得心中积郁,最后趁他师父闭关时,堆了一圈灵石,将他师父闭关的府邸给炸了。
又有五百年前一位修剑的大能,他待他徒弟极好,毕生也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将自己所悟的、所会的剑法统统倾囊传授,他徒弟本就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被他师父捡去后,被照顾得妥妥帖帖,心中感动不已,然后就要与拉着师父成婚。师徒伦常不可违逆,更何况他师父本来对他也不过是师徒之情,自然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且教训了他一顿。然后徒弟因爱成恨、怀恨在心,月黑风高之时,用师父传授的剑法和师父赠他的灵剑,一剑刺穿他师父的心脉。
章温珩盖住了书。
他是否拿错了?这真的是《师徒相处二三事》,不是《要师命三千法》吗?
不过虞仲瑨那么乖巧,他是不需要担心这些的,只是——
既然他是修心一道的,徒弟还是跟着他一块更好,唯有道心清明,才能看清坦然大道。至于有形堂和大器堂,都过于闹腾了,仲瑨那般安静的崽子,必然是不喜欢的。
不过就这段时日来说,虽然虞仲瑨问题不多,但是每每谈到一些修仙的史事或者轶事,他的目光都会格外的专注,让他颇有一点成就感。
只是大师兄最近不怎么愿意为他答疑解惑了。
思索原因,可能是前段时日碰到大师兄,而大师兄有些幸灾乐祸地问他新收的徒弟如何时,他略有些苦恼地与大师兄请教道:“仲瑨上课时过于安静,不怎么爱发言提问,课后也不常有什么疑惑来问我,素日里话也不多,不知道能不能让他稍稍活泼些?”
大师兄当即扭头就走。
章温珩也很忧愁,他只是由心地想知道徒弟这种情况该怎么应对,却偏偏被大师兄误解了。
有个乖巧的崽子有什么错呢?
不过他有些头疼虞仲瑨的同宿师兄,也就是那个何歇雪。
他与仲瑨简直是两个极端,好动而多言,但仲瑨昨日问他能否带何歇雪来听课时,他又不知如何拒绝,毕竟仲瑨从未提出过什么要求。
于是今日他便要面对两人的课堂,为了腾出地方,章温珩移了两张案几到院子里,一边祈愿着今日下雨,一边踌躇而又紧张得望着门口。
直到虞仲瑨和何歇雪两人的身影映入眼帘,他才停止反复转圈的步伐,站在院中负手而,淡淡地扫了一眼何歇雪,唔了一声,道:“歇雪来了,同仲瑨一起坐下罢。”
何歇雪一脸期待,炙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颇有几分当年巷口阿黄盯着他手中肉骨头的姿态。
阿黄是条土狗。
虞仲瑨则依旧是一副沉稳的模样,拉开椅子,坐得笔直,就像是每个学堂里最受夫子喜爱的那种学生。
他自然也喜欢。
今日讲的是人体的穴位,他悬空铺了张人体图,挨个指着教给虞仲瑨,穴道的位置与作用,到时候引气入体时,哪个穴道最为关键,哪个穴道可以暂时不管。虞仲瑨还是很认真地记笔记,而何歇雪……何歇雪的胳膊已经给他自己掐红了。
也正因如此,何歇雪上课还是很安静的,只是在他停顿的时候,时不时打起精神来,搜肠刮肚地赞美他,简直就像在春日柳絮里找冬日的雪,什么莫须有的都能给他找出来夸。
章温珩简直尴尬得听不下去了。
总算掐着时辰快要下课,他匆匆讲完剩下的几个穴道,刚要舒口气,门口又钻进来一个紫色的身影。
“师兄师兄!”
果然是棠紫。
章温珩忍不住想扶额,怎么今日一个两个都往他院里跑,一点都不让他消停。
棠紫一跑到他身边,便拉住他的衣袖,圆圆胖胖的一张脸上挂满笑容,像个讨喜的年画娃娃,他道:“我这几日都被三师兄抓住训了好久,你都不来看我,没有点良心!”
章温珩掐了一把棠紫的脸颊肉,无奈道:“还不是你先跟着三师兄溜了出去,他才教训你的。我这几日在同你师侄上课,你也是知道的,既然你来了,便与他认识一下。”
棠紫鼓起脸,扭过头,拧着眉毛,左右晃了晃脑袋,道:“哪个是我师侄?”
他故意做这副凶悍的表情,本想着吓吓师兄收的小徒弟,可他不知道,自己的脸颊肉正不自觉地随着晃悠的脑袋一起摇晃。
何歇雪已经憋不住,行了个礼便一直低着头,将满脸的笑意藏在阴影里。而虞仲瑨尚能维持几分稳重的模样,转向棠紫的方向,也行了礼,回道:“回小师叔,我叫虞仲瑨。”
棠紫愣了愣,他眨了眨眼,脱口而出问道:“你……你脸上怎么有好大一块疤?”
章温珩虽然有去丹堂那里拿过不少好药,但他不知道,虞仲瑨脸上的疤是故意弄出来的,自然是怎么治也治不好的,故而一直就那样狰狞地爬在他脸上。
而虞仲瑨所住的山头,来来往往不是长老仙君,便是这些长老仙君的弟子,平日里也就打个照面的交情,哪里会对他脸上的伤疤多问几句。至于何歇雪,他向来在意躯体多于脸,他自己一张貌若春华的脸都浑不在意,更不会管虞仲瑨脸上生的是疤是痣。
以至于虞仲瑨自己都快忘了脸上还有这么一块吓人的东西。
但虞仲瑨也不在乎。
只是他还未开口向棠紫解释,章温珩便皱紧了眉头,有些严肃地走到棠紫身边:“阿棠,这是你作为师叔应该说的话吗?”
棠紫瞬间怂了,有些紧张地低下头,扯着自己的衣角道:“我,不是,师兄,我只是觉得那疤有些吓人,没有别的意思。”
章温珩叹道:“仲瑨是受了伤才如此……算了,我也没说你错,你年纪还小,但论辈分,仲瑨喊你一声师叔,你自然也要将他当做你的师侄来对待,知道吗?”
棠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他还是咬着唇点了点头。
“你是来找我一同吃饭的吗?”章温珩也有些后悔,既不该当着仲瑨的面说这些,也不该当着仲瑨和何歇雪的面数落棠紫,见棠紫轻轻点了点头,轻声道:“那你先过去等我?我还有些话要同你师侄说。”
棠紫闷闷地应了一声,他身量还未抽高,迈着小步子,跑出了门。
何歇雪见状,也摸了摸鼻子,叫了一声:“哎呀,我也有些饿了,仲瑨,我先过去给你抢些菜,老位置等你啊。”
说完,也一溜烟地跑了。
人都走了,章温珩看虞仲瑨还静静地站在椅子旁,低垂着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向来不喜这种当面指出别人伤疤的行为,无论是有意或者无意,他都会有些反应过度,而这种被人指出伤疤的不快,他不愿自己的徒弟也承受,只是不知道,他后来和棠紫说的那些话,会不会让仲瑨更难受。
想到这,章温珩犹豫了下,将手搭在虞仲瑨的肩膀上,还是直接问道:“仲瑨,心里是否觉得委屈?”
虞仲瑨坦然地摇了摇头,道:“师尊无须担忧,仲瑨并不介怀。”
只不过章温珩明显有些不信,皱着眉有些担忧,虞仲瑨看着莫名有些不自在,但也不愿在这个无趣的事上继续扯皮,便直接道:“师尊要去饭堂用饭吗?可否带仲瑨一起?”
虞仲瑨主动拉起章温珩的手,明明是春天,那手却有些凉,不似他的手炙热,冷冷地贴着他的掌心,汲取着他的温度。
章温珩冷不丁被捉了手,愣了愣,心下一暖,反手拉住虞仲瑨的手道:“自然好的。”
结果出了门没走两步,章温珩便踢到了一只白瓷小瓶,他捡起来看了看,发现那瓷瓶有些眼熟,打开闻了闻,觉得味道很熟悉,与之前他去丹堂给虞仲瑨拿的丹药味道相似。
他心里顿时明了,便笑着将瓷瓶递到虞仲瑨眼前,道:“仲瑨,你师叔的赔礼,拿着吧。”
虞仲瑨接过瓷瓶:“师叔并没有错。”
章温珩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仲瑨是个豁达的孩子。”
虞仲瑨:……即便他真是十二岁,也不会同一个九岁稚童计较。
到了饭堂里,虞仲瑨先随章温珩去了小饭堂,小饭堂向来人少,此时时辰尚早,只有棠紫一人坐在角落,食不下咽地数着饭粒,见到章温珩两人走进门,先是低着头,发现二人迟迟没有入座,又忍不住一直用余光瞄。
章温珩叹道:“阿棠,瞧什么呢?”
棠紫吸了吸鼻子,跳下椅子,走到章温珩身旁,抱着章温珩的大腿,有些委屈道:“师兄不要生我的气。”
章温珩低头,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发红的眼眶,问道:“没了?我不生气便好了?”
棠紫又慢悠悠地走到虞仲瑨面前,扯着自己的衣袖,小声道:“师叔错啦,小师侄不要怪罪师叔好不好?”
他年龄比虞仲瑨小三岁,个子也比虞仲瑨矮一个头,却叫虞仲瑨小师侄,想来是记着章温珩早上介绍他时用的小师叔,想要极力证明自己的辈分还在,一点也不小。
虞仲瑨点了点头,道:“师叔只是一时惊讶,仲瑨省得。”
棠紫紧张地看了看章温珩,直到章温珩摸了摸他的头,他才笑出来,道:“师兄,今日有你爱吃的炒山菇,快坐下用饭吧。”
虞仲瑨见状,便朝章温珩道:“师尊,歇雪还在大饭堂等我,那仲瑨便先过去了?”
章温珩本想留他下来一块吃饭,不过想了想,还是让他走了。
虞仲瑨出了门,顺着走廊缓缓地走着,只是刚刚牵过章温珩的手,不断地摩挲着手指,仿佛方才冰冷的触感还停留在掌心。
那种熟悉的凉意不禁让他有些恍惚,让他模模糊糊想起,曾有个人,无论四季,手都热不起来,却总爱将手贴着他的肌肤。
冰冰凉凉的,像个小冰块。
虞仲瑨:这就是九岁的血雨腥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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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吵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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