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温珩记得那一年,他初初筑基,沈绿妃琼为了庆祝,带他下山,说要带他寻乐子,结果没想到,是带他来京都。
无空山中日月如梭,章温珩始终没得到蔺疏的消息,又被居无月敲打了几次,只好专心于修行,丝毫不知山外变化。如今到了京都,满街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他一时竟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庆贺些什么日子,满眼茫然。
沈绿倒是清楚,同他解释:“当今圣上今年加了一次恩科,今日放榜,约摸着是在庆祝罢。”
周围有个卖花的小贩接嘴道:“可不是嘛!圣上恩赐,一甲的三位大人今日都骑马游街,三位文曲星呢!咱们寻常哪里见过这样厉害的人物!三位公子小姐要不要也买枝花去凑凑热闹?要是花刚好被状元大人接了,指不准就是段缘分,沾了文曲星的福气,来日也是位大人呢!”
这小贩嘴巴跟抹了蜜似的甜,妃琼本就是爱热闹的性子,便给他们一人买了枝花,拉着他们兴冲冲地往人群里凑。
锣鼓喧天,官差开路,三匹金鞍红鬃马缓步而来,上面载着三位春风得意的郎君,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长相周正,脸上俱是一派喜色。
一时之间,各色鲜花纷纷投向几位郎君,花瓣漫天,红色的灯笼摇晃,还有众人的欢呼。
凡人一生,最得意的便是此时此刻了。
章温珩眯着眼,日光煌煌,晃花了他的眼,他似乎从那为首的状元郎脸上看到了另一副眉眼。
目送着那一行人远去后,周围的人群一窝蜂地跟随上去,妃琼一开始挤到了前面,这回被沈绿拼命拉着挤了回来,拍着胸脯喘气道:“太可怕了,不愧是京都,连城里百姓都比我们家乡那地方的强悍多了,你没看到刚刚那个大婶,脸上那二两肉都快挤变形了,非要把手里的花砸在状元郎怀里,差点没让官差给打回去……”
章温珩的目光还盯着那匹鲜艳的红鬃马,妃琼上前揽着章温珩的肩,笑嘻嘻道:“小黛怎么不去扔花?”
“师姐饶了我罢。”章温珩搓了搓花枝,苦哈哈道:“你瞧瞧去扔花的,要不就是家里有孩子的大叔大婶,要不就是春心萌动的小姑娘,我去凑什么热闹啊?”
妃琼:“倒也是。”
章温珩:“师姐不去么?“
“我去做什么?”妃琼的花扔给了沈绿,她指着沈绿道:“说什么文曲星下凡,我瞧他们一个两个长得,还不如你沈绿师兄呢,算了算了。”
章温珩见沈绿听了妃琼的话,脸黑得不行,顿觉得好笑,忙道:“要不吃饭去罢?今日京都热闹,想必吃的花样也会多些。”
“是。”沈绿道:“我记得没错的话,小黛家乡正好就是京都?要不要回去一趟?”
章温珩道:“不了,当年我是寄住在朋友家中,如今……如今他们一家不住在京都了,也没什么好去的了。”
沈绿点头:“这样。”
妃琼等他们一问一答完,连忙问:“可以走了罢?快饿死了,小黛,哪有好吃的啊?”
章温珩想了想,带着二人去了一家客栈,他当年和蔺疏在这入住时,虽觉得这家客栈价钱贵了些,但是不管是环境还是菜色都还算不错。
尤其是酒水,是这家客栈的一大招牌,只不过当初蔺疏管他严,自个不喝酒,也不让他喝,他争辩不过,只好惺惺作罢,这次来刚好能够喝个痛快。
后来的事,章温珩也记不太清了,那夜妃琼买了一桌的酒,他们三个人变着花样地喝,一会不伦不类地行酒令,一会猜铜钱在哪只手,喝到最后,三个人都趴在了桌上,后来还是沈绿半夜醒来,开了三间房,将他们挨个扔了进去。
章温珩看着醉倒在酒桌上的自己,衣裳歪歪扭扭的,那支花不知何时被他自己随意地插在腰间,花瓣都被折腾掉得差不多了。
他摁了摁脑袋,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念头,手不由得颤了颤。
难道……?
章温珩冲出客栈,可外面的街道不知何时被白雾笼罩,连来时的路都看不清了,他踌躇了片刻,便转头冲回客栈里。
一楼的大堂,后院的厨房……章温珩搜罗了一圈,又跑上了二楼,不知是不是在蔺疏心魔之中的缘故,不管他是推门而入,还是扒拉别人衣服,客栈里的那些人都是一脸麻木的神情,像是提线傀儡一样吃饭、喝酒、谈天……
只是二楼里的人比大堂的少多了,好几间房都是空的,直到章温珩跑到走廊尽头,才发现沈绿正抱着妃琼,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榻上,妃琼跟牛皮糖似的抱着沈绿不放手,沈绿只好弯着腰半蹲在床边,耐心地哄着妃琼。
但沈绿也没看到章温珩。
章温珩有些失落地转过身,他走遍了整座客栈,都没有看到蔺疏。
他回到大堂,坐在少年章温珩的身边,摩挲着桌上的酒杯。
他不明白,如果这一幕在蔺疏的心魔之中,那说明蔺疏当年应该在这间客栈之中,可是他丝毫不记得,当年有任何酷似蔺疏的人影在附近。
“蔺疏……”
少年章温珩醉在梦里,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头紧皱,章温珩伸手,抚上少年的眉间。
修仙的日子其实很枯燥,有时候一整日下来,都在打坐参悟,或者学习法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时间不曾变化,但章温珩其实很喜欢这样的枯燥,能够让他慢慢从与蔺疏分离的难过中走出来。
好像那个叫章温珩的人彻底被遗忘在蔺疏弱冠那年的京都,回到无空山上的,只是温黛。
但回到京都的时候,那些熟悉的一砖一瓦,每一条街、每一间铺子,又潜移默化地在将温黛变回章温珩。
便是从这次京都之行后,他才渐渐决定要开始闭关修行。
少年章温珩嘟喃了两句梦话,眉头渐渐松了些,章温珩收回手,忽然发现原本应该别在腰间的花,竟然不见了,就连原本散在衣服上的花瓣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章温珩瞪大了眼,立即冲出门,街道上的白雾还未散去,他忽然扭头看向客栈屋顶,目光越过檐角青瓦,捉住了那道对着圆月静默而立的人影。
“蔺疏!”
章温珩此时没有灵气,飞不到屋顶,那客栈也没路让他爬上去,只能扯着嗓子叫两句,却没想到蔺疏真的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便再接再厉接着叫,结果下一刻,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笔直地飞过他的脸侧。
蔺疏站在屋顶边缘,居高临下地望着章温珩,目光冰冷。
章温珩蹙着眉回望,可目光触及蔺疏垂下的右手,看到那支恹恹的花被他捏在指尖,一瞬又变得柔软。
“那年……那年你是不是来了京都?”
客栈内的交谈声被锁在客栈里头,街道上圆月高悬,万籁俱静,只有章温珩嘶哑的声音轻轻地飘散在空中。
蔺疏垂眼,努力地听清章温珩的声音,可是自从他陷入心魔之后,每时每刻,四肢八骸都似有烈火焚烧,每走一步都是煎熬,眼中所见、耳中所闻都是真真假假,时不时看到的那些可怖血腥的场景,似要将他一块拉入地府,教他受尽十八层炼狱之苦。
他知道章温珩想进来救他出去,将他从这无边无际的炼狱中救出去,可是从父母双亡、昙袖殉剑的那日起,他就已经注定永生永世,沉沦在这复仇的炼狱之中了。
何必救他?
外头敌人虎视眈眈,不断地用魔气侵蚀他的神智,他差点就将章温珩掐死!若不是章温珩将令安剑给了他,勉力唤起他一丝清明,刚刚不平剑就不止是与章温珩擦肩而过。
何必救他?
那年他离开京都潜伏,着手复仇之事,从未想过要给章温珩去信解释,只是在离开京都,邻里相问之时,含糊不清地留了几句话。他其实知道,章温珩早晚有一日会找回来,可让章温珩知道蔺家一事又有何益呢?长生路漫漫,父母之情、友人之情、相伴之情,迟早会烟消云散,化作章温珩长生大道上一粒微不足道的石子,何必让一粒石子搅扰章温珩的长路路呢?
所以,何必救他?
蔺疏踏着虚空,慢慢向章温珩走去,右手一抬,不平剑从章温珩身后飞至他手中。
那年京都开恩科,任命虞脩为主考官,他本想去探听消息,没想到却在京都客栈看到了酒醉的章温珩。彼时他修行初成,只能勉强在章温珩师兄师姐勉强隐藏自己的气息,看着那两人去了楼上客房后,他走到章温珩身侧。
章温珩难得饮酒,酒量并不是很好,一壶酒便让他醉得不省人事,说着胡话。
他弯下腰去听,只听章温珩喃喃喊着他的名字。
蔺疏。
他垂下眼,伸手想抚平章温珩蹙起的眉头,可手探了出去,最终只是伸向章温珩的腰间,取走了那一枝花,将衣服上沾着的花瓣拍干净,然后将章温珩抱到了楼上的客房。
章温珩躺在床上一会便睡着了,不再说梦话,十分安稳地入眠。
他在床边坐了不到一刻钟便离开了。
他走到白日里状元打马游街的地方,一个弹指,将那枝花烧成了一个小火球,落下一丁点的灰烬,随风散去。
连同他在京都里的所有记忆,也化作灰烬散去。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要修行,要复仇,要想办法让昙袖脱离那把剑……
他不再是那个带着章温珩游街串巷、风光霁月的少年郎。
他要走的,是一条不归路,无人能阻他。
他也不需人救他。
“章温珩。”蔺疏一身诡异的黑焰,血红的眼注视着章温珩,不平剑在他手中泛着令人不安的光泽,他将剑尖抵着章温珩的胸膛,道:“你救不了我。”
可章温珩没有被不平剑逼退,他捧着剑身,蔺疏身上的黑焰漫过剑柄,灼烧着章温珩的掌心。
也灼烧着他的神魂。
他没有收手,只是固执地看着蔺疏,轻声道:“你来了对不对?那晚沈绿师兄被妃琼师姐耍酒疯缠了一夜,以为我是自己迷迷糊糊走去客房的,我也没多想,其实……”
“其实那晚是你,对不对?”
不平剑上的黑焰轻轻颤动,如同蔺疏微颤的眼睫。
章温珩唇角颤抖,道:“我不知道该如何救你,蔺疏,你不愿告诉我你经历了什么,而我七拼八凑所看到的那些,连稍微想想,都受不住,何况你亲眼所见,亲身所历。”
“我自小学问不如你,道理说得不如你,翻来覆去地想,估计也想不出能开导你的法子。”
章温珩的掌心被烧得伤痕累累,伤口处的血滴落在不平剑的剑身,竟教那黑焰缓缓地褪去。
他有些难过地笑了笑,久久地凝望着蔺疏,轻声道:“既然救不了你,我便陪着你。”
“你成魔也好,做仙也罢,要复仇也好,要雪恨也罢,这一路这么长,有那么多的苦要吃,当我痴人说梦也好,当我口出狂言也罢,蔺疏,让我陪着你罢,走了这一程,走完这一路。”
“好吗?”
黑焰尽消,不平剑恢复平静。
章温珩抚上蔺疏的脸,蔺疏有些茫然地回望,眼中渐渐倒映出章温珩的影子。
天地颠倒,日月消亡,山川崩裂,海水倒灌,世间的一切在此时此刻,似乎都化作弹指间的一粒尘埃。
只此四目相望,方是人间无数。
夫妇齐心,合二为一,联手打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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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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