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交易

夜色如墨,满月被翻滚的乌云吞没,偶尔倾泻几缕惨淡的月光,勉强照亮扭曲的枝丫,投下张牙舞爪的枯影。

娑昙屏住呼吸,指尖悄然握紧袖中的银簪。

她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看到一个畏畏缩缩的身影趴在房门前。

“天杀的,就扔给我两个馒头!分明是瞧我家是个没用的丫头,还拖着个病鬼!就这么点玩意儿,塞牙缝都不够!”

娑昙左手攥紧梅听雪的手腕,右手一把扯过徐少虞的衣角,不由分说地将两人拉到拐角。

越接近张承平,就越接近幻境的[境眼],稍有不慎,极易惊动幻境之主,引起幻境崩塌。

“那外乡人神神叨叨的,既掏得出这么多粮食,背地里肯定还藏了不少……”

张承平低声念叨着,左右谨慎看了眼,轻轻推门溜了进去。

梅听雪凑近了娑昙的左耳,愤愤不平道:“他竟真将粮食全都私藏,当真无耻!”

娑昙叮嘱道:“待会听我指示行动,切莫冲动。”

梅听雪立刻信誓旦旦地保证:“真遥你放心,我肯定听你的!”

颈侧温热的吐息逼近,娑昙无奈抬手将梅听雪推远。她顺势向右偏头,却正撞进一双清澈的双眸,距离太近了,甚至能看清他瞳仁中映出自己的倒影。

徐少虞微微仰着头,清澈的目光不偏不倚,恰巧接住她仓促落下的视线。

“哎哟!”

房中陡然传出一声惊呼,娑昙一把推开近乎贴到她怀里的二人,转身俯向窗边,朝内望去。

只见屋内昏暗的烛光下,张承平面露贪婪,手捧着一只酱香浓郁的大猪蹄,令人食指大动。

这对正在经历饥荒的人来说,是致命的诱惑。张承平疯狂地塞入口中撕扯啃食,油汗顺着他的腮边淌下,喉咙里发出含糊急促的吞咽声。

梅听雪见状疑道:“奇了怪了,这怎么会有食物?”

张承平吃得全神贯注,烛火倏地抖动一下,一道黑影接近了他。

“好吃吗?”

幽幽的声音辨不清男女,娑昙三人和张承平同时抬头,只见一个黑袍人不知何时站在中央,身形全然掩在宽大的袍服中,不见分毫。

娑昙心下一凛,她竟未察觉到此人的存在,在幻境之中,本不该有能全然避开入魂者感知之物。

张承平神情震惊:“你……这……”

手中黏糊的触感猛地将他拉回神,他这才慌忙把猪蹄往后藏,含糊道:“这……这……这是我自己的……”

辩解苍白无力,正当张承平思考怎么砸晕他偷偷溜走的时候,黑袍人开口了。

“这个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看来你很喜欢。”

张承平:“……你说什么?”

黑袍人:“我有个更大的礼物,你要不要?”

张承平愣了愣,上下打量他一眼,道:“什么礼物?”

黑袍人缓步走到烛台前,打开贴满黄色符咒的箱子,从中取出了一个婴儿大小的泥像。

娑昙呼吸微滞,这个泥像与她曾在张家书房窥到的那尊泥神像一般无二。

唯一的异处,便是眼前这尊面目混沌,五官俱无,在烛火下透着死寂的呆钝。

张承平:“这不是你带来塑像的泥胎?”

“正是。”

张承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沾有荤腥油光的手指戳了戳那泥胎:“这破玩意儿既填不饱肚子,又换不来真金白银,老子要它有个屁用!”

“你不是想娶一个小妾,要一个儿子吗?想要无数金银财宝,一雪前耻;想让全村都高看你一眼,捧着你吗?”

张承平瞪大了眼:“你——”

“它能给予你的,可不只如此,”黑袍人将泥胎放于神台之上,“无论是拜相封侯、权倾朝野,或是子孙世代簪缨,永享荣华,它都可以做到。”

“只要……”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些许愉悦。

“只要你肯将亲生骨肉的血与骨,奉予这尊泥胎。”

这一刻,之前的所有疑点如珠线串连,一个冰冷的答案呼之欲出。

张承平像是没听清似的,脸上横肉僵滞,连声音都变了调:“你……你说什么?”

黑袍人打了个响指,周围瞬间堆满了数不清的金银珠宝、珍馐美食,映得原本四壁空空的屋子如临天明。

张承平呼吸粗重,眼神变得黏腻而贪婪,猛地扑上前去,十指颤抖地抓起珠宝,涎水不自觉从嘴角流下。

“哈哈哈哈!老子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金子,宝贝……都是我的宝贝……”

他指尖将将触及那碟珍馐,只听“啪”地一声,眼前的山珍海味、玉盘金盏如梦幻泡影,霎时间消失不见。

张承平脸色唰一下惨白,愤怒地大叫:“我的宝贝呢!我的宝贝……”

黑袍人枯瘦的手一把按住癫狂的张承平,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肩。

“这不过沧海一粟,待你塑泥成像,承天授之命,解了大旱之灾,何愁百姓不把你奉为神明?到那时,谁还敢笑你半句,你就是丰洼村的救世主。”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每个字都像裹着蜜糖,诱人沉沦。

张承平嘴巴嗫嚅了几下,眼神闪烁:“可……”

“你可知今生苦难从何而来?皆因你前世罪孽深重,娘娘疼惜于你,愿替你洗清罪业。”

黑袍人抓起张承平的手,指尖抚过他的掌纹:“娘娘降下神谕,这并非死亡,而是新生。她一人救苍生,此乃大善,你若行之,自是功德无量。”

“更何况,你生她养她,予她生命,她得以来到这世间,全凭神灵垂怜。如今她自当割肉还父,剔骨奉神,以报天恩。”

“不信?泥神娘娘慈悲众生,凡是祂的信徒,皆可为其指点迷津。”

黑袍人轻轻将张承平向前一推,俯在他耳畔低语:“去吧,娘娘正在等你。”

张承平盯着那尊未刻面容泥胎。烛光摇曳中,他的目光逐渐涣散,脸上泛起一种近乎癫狂的痴迷。

他口中呢喃道:“对……您说得对,这是我的罪业,合该由我承受……”

“是的……是的,您既喜欢那孩子……便让她在您座下侍奉,此乃我等之幸……”

泥胎仿佛真的和张承平在交流,张承平缓缓屈膝跪地,朝祂重重磕了三个头。

“娘娘放心,您是我们张家……永远的大恩人。”

黑袍人扶起张承平:“你至诚之心,娘娘已知,接下来你——”

忽地一阵阴风卷过,悬挂的银铃急促作响,顿时淹没了他的话语。

娑昙见状蹙眉,正欲上前,胸口却猛地灼烧起来,那热度穿透衣衫,直刺肌肤,痛得她眼前一黑,踉跄着栽倒在地。

“主人!”

徐少虞连忙跑过来扶住她,一旁的梅听雪也被惊动,急声道:“你怎么了!”

娑昙喘息着,强忍着疼痛,将怀中滚烫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张承平写给殷盈的信。

信纸无火自燃,淡蓝色的火焰在昏暗的屋内幽幽跳动,黑袍人和张承平僵在原地,仿佛时间停滞。

与此同时,地面开始剧烈震动,如铜镜破碎,蔓延开数道裂痕,缝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梅听雪慌忙扒住身旁的柱子,扭头急问:“这是什么情况!”

娑昙稳住呼吸,扬声道:“张承平的魂识在挣扎!这幻境快要支撑不住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只怕会卷进记忆乱流,不知掉进他哪一段回忆里!”

通常来说,出现这种情况,意味着这段记忆对主人而言,充满了不堪回首的痛苦,是每每午夜惊醒的梦魇,是竭力逃避无法面对的绝望。

加之张承平本就魂魄不稳,记忆缝隙愈发扩大,导致错乱层生,幻境崩塌。

魂物**,张承平究竟想起了与这魂物有关的什么记忆,让他如此动摇。

娑昙一把抓住燃烧的信纸,忍痛迅速分出一缕火苗递给梅听雪:“无论进入什么幻境,护好这灵火,稳住心神,跟着张承平的意念走即可。”

梅听雪立即伸手接过,火苗触掌的瞬间,虽有灵气护体,却仍烧得她“嘶”了声。

地面晃动得越发厉害,娑昙转身攥住徐少虞的手,火焰灼人,他下意识往回抽,却被娑昙牢牢握紧。

“痛也得忍着。”

她还不知李窈贞和徐少虞之间的关联,徐少虞绝不能这么不明不白死在这。

娑昙深吸一口气,看着徐少虞含泪的双眸,沉声道:“你一介凡人,受不住这灵火之威,但它能护你周全,除了皮肉之苦,并不会危及性命。”

“你不必像梅听雪那样去经历幻境,只需留在原地等我,明白吗!”

徐少虞脸色煞白,灼烧的剧痛让他浑身发颤,强撑着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地面轰然塌陷,他们随着崩裂的碎石,直向深渊坠去。

世界陷入浓浊的黑暗,熟悉的童声由远及近,轻轻飘来:

“香火绕,塑金身,

囡囡修得泥胎透。

娘娘笑,泥胎裂,

囡囡骨,化新泥。”

娑昙恍若置身水中,跟着浪花漂浮,去往不知名的幻境。

然而心中的疑惑却愈来愈多。

这首诡异的童谣接连响起,字字句句与莲娣的遭遇相契,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将这诸多悲剧一一唱与她知。

究竟是谁引诱李窈贞踏入泥神村,又不惜代价将她复活?为何故意操纵她与泥神相抗?而最终,究竟要她听令去做何事?

那人既能施术招魂,必然知晓她的名讳,亦深知她与天道之仇,若无此番插手,她本应堕入轮回,转世历劫重修。

祂是想要九州天翻地覆,还是想借她之手……灭了这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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