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之上,暮色四合。
天地如瓮,混沌,窒闷。只有一钩残月,从瓮口扔下无法拉人逃离的虚假鱼线。
如同一团乌云,毛血淋漓的事物,被抛掷入光线之中。
灰紫的眼皮,其下半露的无神瞳孔;嫩黄的绒毛之间,流泄出蚯蚓般的细肠。
钝尖的小喙,似乎衔住了那根“鱼线”。但在被光线牵引飞升前,又一团乌云盖了上来。
“嗒”。
又一团。
“嗒”,“嗒”,“嗒”……
“叽。”
持续的肉块垒击声中,刺出一声幻觉般的锐响。
动作暂停。
但也只是一瞬,“嗒”“嗒”的声音就开始继续。
甚至,为了掩盖一般,力道越来越大,越来越狠。最后一团肉球,甚至被扔得弹跳而起。
终于安静了。
……
“叽。”
“叽叽。”
“叽叽叽叽……”
“够了!”
凶狠的命令,来自一把如清泉般朗澈的嗓子。洗得透丝打薄的T恤上,染上更多飞土——苍白勒骨的手指,又开始一只只拨开刚扔下的尸体。
噪声的来源并不难找。它就在“京观”的中层,胸膛如气球般起伏,喉管也像跳动的筋脉:
“叽。”
“叽叽。”
看着伸来的大掌,呼救似乎都变成了感谢。
然而。
“叽叽叽叽!!!”
“咯……”
包裹的四指,没有传去带离的力道,反而不断收紧……
力量似乎被转移。跳动从雏鸡的喉管,变成手背的青筋。
“咯咯……”
打在鸡喙上方的投影里,那嘴唇不住翕张:
去死,去死……
叫声逐渐微弱,抽搐越来越强。
逝去无声。
……
不,不对!
空白的镜子上开始出现道道裂纹,直到“喀”的一声,全然碎裂!
一切如破碎般跌落!
终于看清了,敲裂平静的锤子,它是一句尖叫:
“不要杀它好不好!”
“砰!”
跌坐在地,少年失态地大吼:
“谁!谁在那里?”
喘息,惊弓。
但张望里的四野,分明还是那么空旷,像他无处可依、无人来依的人生。
是……幻觉吗?
——“命令性幻听”。
冷汗被风吹回体内,给他推了一剂镇定。
五感恢复,那声音又响起。
“叽……”
“叽叽……”
“吵死了!”
重新把手覆上,他加倍宣泄:“叫有什么用?你妈仍然被敲骨吸髓,甚至甘之如饴;而你自己,仍然不敢去死……”
但气已泄,手上无论如何也下不去力气。
那道声音更在此时反驳:
“不想做的事,为什么要付出勇气?”
“……呵。”忍不住冷笑,他索性停下动作,和这女声对峙:“你怎么知道它不想死?”
“是他们,他们不想死——”
“因为它还在呼救。因为他仍然心有怨恨。”
“还有,这些鸡根本就不是你杀的吧?”瞧伤口,明显是被狗之类的动物咬死的。
“为什么把立坟搞得像抛尸一样啊?”啧。
“呼~”
柔风推走乌云,月光瞬间变得很亮。
身形细长的少年无所遁形,宛如被剥光的鸡蛋,在天地间**。
“……不要用你的臆想代表我!”他面颊热得发冷,躬起脊背,“你到底是谁?出来!”
这声音太“实”,不可能是幻听。
“不好意思,可能出不来。”
在他彻底炸毛前,那声音慢悠悠道:“但你可以知道我是谁。”
“来来来,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甜甜的嗓音,学教官拉粗嗓子喊口号,仿佛在做搞笑模仿秀。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他逆反心起,钉在原地。同时暗中观察四周。
但他特地避开旁人,挑选镇尾的荒野作为立坟地,这里空得像是能产生回声。
没有藏身之地。
“也可以不来啊。”那声音回答,好生气定神闲,“反正我是好人,你做的也是好事——前提是你不会继续杀小鸡仔哈——总之,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听她的语气,是真的这么想,而不是在说反话威胁。
少年心下洞明,但面目青白地站了一会,还是嘴硬道:“希望你让我看到的配得上这句威胁。”
言下之意,他是被威胁才听话的,而不是自己好奇她是谁。
算了算了,青少年的自尊心嘛,她理解。
叹口气,那声音继续提示:
“向右——转。”
“起步——走。”
“啊对对对,带着手里的小鸡仔~”这样她才好施法救,太远了够不到。
“1、2、3、……10!停!”
“低头!”
“……你在逗我?”
怒极反笑,少年一脚踢飞足前碎砖。
“……喂!”
从出现开始一直很好脾气的声音,第一次怒吼——愤怒之下似乎还带着点痛楚的颤抖:“有没有礼貌啊!把人家家都踢飞了!”
“呜,还踢到我的头,好痛……”法力更低了啦!
砖头下露出的、手掌长的、 棍子样的东西,边哭号边滚动。
……是的,没有看错或听错,那个“死物”,在发出活人的声音,在自己行动。
少年缓慢蹲下,用没有捧着鸡仔的右手,拿起那条东西。
刚才很吝啬的月光,现在慷慨地撒下。
看清了。
现在,他的左手,是一只微弱呼救的鸡仔;而右手……
大拇指推着其转动,棍子的正面露了出来……
玉女造型的石像,勾动上色粗糙、斑驳脱落的唇角,邪魅一笑:
“养**跑,养龟人老。”
“不来试试供奉神仙吗,迷途的少年?”
……
“好好好!不要暴力!有话好好说!”
一蹦,一跳。石像顶着双臂脱落的风险,伸手抱住少年跃跃欲试的脚:“我招,我什么都招!”
抬起的脚放下,她才敢流着喷泉吐槽:“……但你倒是问啊!”
呜呜呜,新时代的小朋友,都这么狡诈……不是,聪明的吗?
精准地从她说的两句话里抓到把柄,以土地庙和她的塑像,威胁她说出一切……
攻守一整个易形了啦!
“吵死了!”一样的呵斥,语气却比刚才杀鸡的时候有活力多了,“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把塑像高高举起。
“我不是东西!”呃,好像也不对。塑像双手划桨:“我是这阿草镇的土地仙!无知后辈,还不速速把我放下!”
“‘阿草镇’?但这里是‘河槽镇’……”少年复述,然后不等塑像洋洋得意地解惑,就自如道,“哦,好像县志上记载过,那是这里的旧名。”
“哇,这你都知道!”塑像以袖捂唇,忍不住星星眼,然后立刻摇头,“不,不对!那,那有知后辈,你知道我是谁吗!”
“……从你的反应来看,总不会就是‘阿草’?”很像名字的样子。
又得到两颗星星,少年一哽:“那你总不会是做过什么有功于镇子的大善事吧?所以以你赋名,你还飞升成仙了什么的……”
DuangDuang!又两颗!
“哇!后来修县志的人不相信一个小女孩可以有这么大功劳,都没把这些事写上去诶!”塑像跪在少年的手掌上,双手向天,“到底谁是土地神啊!”
“……”
沉默了一下,少年清走碎石废土,把她端正放回已经被磨蚀得看不出原样的石龛。
“……那你当时,是做了什么事?”
“唔,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活动多了,好像越来越灵活了。少女盘腿坐在神座上:“你看,后来改名的时候,不是取了旧名的音和地势的形,叫这里‘河槽镇’嘛!”
“这名字改得太到位了!”
“因为很久很久以前的有段时间,这里就是旁边灵河的河道!”
“然而,还没有现在这么信息发达的乡亲们,在一段漫长的枯水期里,于此建立了村落。然后又很不巧,之后的子孙们遇上了汛期。”
“而区区不才我,眼看堤坝快被冲垮了,就跑上去当了个人肉沙包——好像根据仙界的公式换算下来,救了不少人。”
一边无聊地甩袖子一边说着,阿草“嗐”一声:
“但其实没那么大义啦!真相是,我看到隔壁的母狗刚下崽,不想它们死而已啦!”
“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
“……”
寂静。
一条星星闪过,像是天在流眼泪。
“咦咦咦?”阿草探头到少年深埋膝盖的脸前,“哭了啊?”
“阿——阿嚏!”少年干巴巴地打了一个喷嚏,捏鼻道,“风吹久了,有点冷而已!”
他看向别处:“喂,你再不救,那只鸡就要死了!”
“哦哦哦对!”
七手八脚,塑像在鸡仔前面虚空画来画去:“糟糕!”
她蹦跶:“少年,我需要你的帮助!”
“什么?”得知了她的事迹,少年语气不自觉软化。
土地仙:“给我磕个头!”
“……”
“喂喂喂回来啊!”中断法术会被反噬的啊!现在的她根本承受不了!
好吧,自己也的确开始得太草率了。
阿草口中不停解释:
“我实话实说!本来也没啥人来供奉我啦!镇子改了名字之后,被别人间接谈及所获得的愿力也越来越少了!甚至很长时间,我都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地面的声音。”因为镇上学校军训的声音特别大,所以她才记得那些口号的,呜呜。
“直到刚才,你的行为误打误撞像是供奉,给了我一咪咪力气。”把牲畜放在神像附近什么的……
“但你刚才踢到我的塑像,又让我花了很多力量疗伤!”
“所以,现在需要你再给我补一点……你在想什么!”才不是采阳补阴那套野路子啊喂!
“其实烧香下跪做全套是给的最多的!但这里没有香!所以只好麻烦你下跪了!”后生仔!
说一句,退一步,等到说完,少年一个转身,终于回到土地庙前。
蹲下身,托着下巴:“但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万一你是邪神,我在助纣为虐怎么办?”
“有道理欸,这种警觉很必要捏。”画符的手渐渐慢下来……
“可可可我真的是好仙啊!”回过神来,爆哭。
不知不觉,天已转紫。镇中传来狗吠,像是要把雾气喊破。
也许是那个人的?烂人养恶狗,家暴妻儿的主人,连狗都偏爱窝里横,把惹嫌儿子攒钱买的鸡统统咬死。
“……算了。”少年把落在眼前的碎发吹走,撇嘴,“反正我本来也不打算做个好人了。”
轻飘飘地,他双膝落地,问:“磕头就可以了?不用别的?”
“……啊,”形势紧迫,阿草决定之后再劝导他“还是要做个好人”。
“最好加上你的名字,再许个愿!”
神仙毕竟是要帮人办事的嘛!比起“受信仰”,“被需要”反而是真正的力量来源。
“……”愿望……
没有思考很久,少年额头贴地,肃声道:
“信徒程桢,向阿草镇土地祈愿:”
“愿家母程槿如,心开目明,为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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