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似乎有些交谈声，声量都不高不低，但师容半分也听不清，只觉着像蚊虫闹耳朵。

眼也睁不开一丝半毫，脑海中却白蒙蒙地闪着些景象，像是被雾笼着。再勉力想瞧清楚，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像是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把长剑举过头顶，正朝着自己。

师容觉着自己心跳如鼓擂，一声一声余音浑浑，震得那景象抖动飘忽、震得他觉着自己魂魄都在颤动不稳。

“弟子季满敬上，望师尊……”伴随着景象，有这样模糊的声音响着。师容听不清那献剑的人后头究竟说了些什么。

但他手中捧着的剑却很是清晰，剑柄上刻有“子容”二字。

肩上突然袭上一只手，此手一拍，师容脑海中的景象与声响都乍然消散，周围交谈声开始清晰入耳。

他心弦一紧，倏地睁开眼，下意识便攥紧了手中的长剑望向来者。

“这位兄弟，你叫什么名儿？”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笑嘻嘻的脸，是个长相干净，笑起来有些憨的青年男子。

这男子站在师容身侧，一只手还正搭在他肩上，朝他手中的剑努了努嘴道：“你手攥太严啦，我都瞧不清你鞘上刻的什么名儿。”

师容蹙了蹙眉，后撤了一步，让那人手搭了个空，看向周围环境。

他如今身处的，是一座昏暗的宫殿。顺着梁柱看上去，殿顶漆黑，不是被粉饰成黑色，而像是有一眼吞没光明的漩涡，阴森压顶。

周围乌泱泱站了不少人，手中都握了剑，有的二三攀谈，有的独自观望，但面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好奇和探究。

师容不想妄动。

他如今记忆混乱，若要强行回忆，便觉魂魄震荡、头疼欲裂，好像身形随时可能散灭。

恍惚记得的那几个画面，无不与一把名为“子容”的剑有关。从画面涵义来瞧，这把剑应当是他一名叫做“季满”的弟子献给他的，他曾用这把剑斩过邪魔。但从如今他握着这把剑的陌生感来看，这剑他应当用得不多。

他如今连自己是何身份、过往经历种种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名为——师容。

“诸位剑灵——”突然有一道洪大醇厚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在空阔的殿中荡开回音。

发声的男子立于一众剑灵身前，衣锦冠玉、周身辉光阵阵，不似寻常人物。

“尔等这一万年来，组冥界剑阵、护冥界法秩，积攒了道上往来的生魂馈赠的魂力，因此得而凝聚成剑灵。今念尔功德，赠尔等仙体，往后，尔等可上神界修行。”那男子声如击缶，余音稳重。

眼看这一众剑灵仍面露迷茫，那男子一抬手，竟抖开一把折扇，笑起来，浑然没了方才的稳重：“简而言之，就是你们得了大功德，从失主的灵剑成了仙，今日起便有了自己的意识，往后可独自修行。还有一会儿就到送你们上神界的时辰了，你们若有什么问题问我，如今还可问上一问。等到了神界，自然还有神仙为你们答疑解惑。”

师容听见他身侧那个问他名讳的男子“啊”了一声，似乎有些跃跃欲试。

他心知自己绝非剑灵，与这行人身份并不相同，不该引人注意，便更撤了一步，往那之前笑面憨憨的男子身后藏了藏。

“前辈，请问我们上神界是去做什么的？”有位女剑灵声音清凌，抢先出声问道。

那锦衣神仙耐心答她：“随你所想。如你们这样的仙体，上了神界，接引司会为你们安排去处，随不同的神尊修行。若安于现状，可在神界闲散一生；若想修成神，在神界修行可比凡间不知好上多少——如今神界的最高神尊颜季满，在几万年前可也是仙体。”

颜……季满？

这名字实在熟悉。

那垂首跪在他面前，恭敬献上子容剑的人正自称“弟子季满”。

师容手指在剑鞘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段，随之指尖一僵——那剑鞘上似乎刻了二字，正是“子容”。

他眉头拢了拢，有些不妙的预感。

被师容用来挡住自己的那男子果然出了声：“前辈！成了神又能做什么？”

“做什么？”锦衣神又笑，“寿数与天地同齐，执掌一方春秋。”

“欸！那也就是，当神就不会死了？”他眼亮了亮，接着问。

那神面上笑意淡了些：“倒也不是。如若开罪了天道，或是被魔毁了神格，那便会羽化了。约万年前，那个独身屠了魔界半数精锐的凶神师容，就因开罪天道魂飞魄散了。不过，这也是少见。近十万年来，羽化的神只有三位，都是师家的。”

凶神师容……

师容眉心一跳。

若说颜季满那名是个巧合，再加上他这名讳，未免也太过巧合。

如果他当真是此人口中那得罪了天道、早该魂飞魄散的凶神师容，那若是被认出来身份，没准天道仍不会放过他。

但既然那师容有凶神之名，不知这子容剑是否会被认出来，也不知他如今的面容是否与从前一般无二。

“哦？”那前辈答完问题，目光竟然精准地落到了师容身上，挑了挑眉，“你是子容剑？”

师容并未料到会突然被注意到。

他攥紧了子容剑：“……是。”

此时由不得否认。

“万年前我拿你布剑阵时，便觉你杀性重了些，拿来当阵眼正合适。”那前辈眉目温和，唇边也有隐隐笑意，“当剑时有使剑的人御使，但如今自己修行，还是谨慎些。”

瞧上去并不像是认出子容剑究竟与何人有关的模样。

师容垂目，紧着剑的手略略松了些：“受教。”

“好了，到时辰了。”那神仙点了点头，折扇朝着这一众剑灵一扇，笑得意味深长，“诸位仙友，有缘再见。”

他这一扇，师容眼前一白。

再站稳时，眼前已换了景象。

远处，雾萦云绕着的雪原与冰峰抬眼可见。那冰峰高低错落，有几座直入云霄之顶，瞧不见尽头。雪原又绵延无尽，似卧龙伏于地面，巍然庄严。

极目远视，隐约能看见有黑色的人影在此间走动，而空中也有个别极快掠过的身影。

地面碎霜从远处一直延伸至师容脚下，冰寒之气显然。

他偏了偏头，瞧见身后是一片碧海。这海望不见边际，在明日照耀下雾泽浮升，波光粼粼。往近前看，这水澄澈得过了头，却因幽深见不到底，反倒有引人投身其中的浩瀚。

他们如今正立于这海侧霜滩。

师容仍然站在这一行方才成仙的剑灵堆里，眼前站着的却成了另一个也衣锦冠玉的神仙。

“华神尊时辰掐得正好。”这神仙瞧上去年纪轻轻，背着手笑眯眯道，“今时是摇光六十四万年冬历，诸位仙友冬好。”

华神尊，指的应当是之前在殿中那个神仙了。

虽然听不明白他口中的纪年，但诸仙还是齐齐应声道：“前辈冬好。”

“吾名步当，乃神界仙职司接引，今日要为你们录入名册、留本命灯、安排去处。等你们在诸神尊殿中安顿下来，便好好读读这卷书罢。”那神仙笑着眯了眯眼，他们手中便俱多了一卷书，封皮上写着“须阅”。

这书名取得当真简练。

步当不知从何处取出本名册簿子，突然抬了头：“对了，今次可有个大好消息。颜季满颜神尊殿中空了个份额，诸位中若有人得此幸，便有机会向颜神尊讨教了。”

诸仙皆记得，先前那华神尊曾说，颜季满神尊乃是如今神界的最高神尊，且也是从仙体修成神尊之位，定然有许多修行妙法。

因此，步当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许多仙眼中都多少燃起了些热切，压抑着絮絮低语。

“跟着他是不是就能修成神了？”

“这……这怎么分配去处啊……”

“那请问步接引，我们的去处如何安排？”先前那第一个发问的女剑灵此时又头一个扬了声。

步当望着身前一片期待的面孔，笑而露齿：“抓、阄。”

那女剑灵蹙眉：“这不就是拼运气？”

她身侧几个人俱随声附和：“是啊，这不就是拼运气了吗？”

步当笑得从容：“运气可也是实力的一种。”

师容觉着，他的运气，应当没有这么糟。

他一点儿也不想抽中曾经认识的人。

接下来便是他们每人割下一小撮头发，成结后用灵力打上名讳标记，后交予步当。

头发是仙体的一部分，若他们有人命陨，仙体自会消散。因此，这头发由步当收集后便可在灯堂燃起他们的本命灯，若是灯灭，神界天廷也会知晓他们命陨。

师容突然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轻扯了扯，偏头便见那之前问他名讳的男子正咧着嘴笑、指给他看自己剑鞘上的名字。

“子容，你是叫子容？你看，我叫浮光。我第一眼瞧你便觉得你以后定然不同凡响，咱们不如拜把子结个……”

“浮光？”步当捧着名册簿子正朝着他们这方向走来，眼带揶揄，“你同沉影乃是一对鸳鸯剑，同生共死，该算作一体，看来我得将你们安排到一处去。”

鸳鸯剑？

浮光眼又一亮，立时往步当身后看去。

“我竟然有娘子……”

步当身后有个生得极白极白、瞧上去颇为斯文的男子，此时他因有些羞赧，从耳根到脖颈间都笼着一层薄红。

“你？”浮光嘴角抽了抽，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沉影？”

他这么一问，那男子对上了浮光的视线，有些支吾，行了个礼道：“正是……正是在下。”

鸳鸯剑？

浮光眦目欲裂：“鸳鸳剑杀我！”

师容低笑一声，顺势将浮光还拽着他衣袖的手硬生生推下：“恭喜，祝白头偕老。”

那浮光垂头消沉了好一阵，沉影在他身侧也就这么静默地站着。

师容终于能落个清净。

他再看向那去光团堆里抓阄决定去处的队伍，已经轮到了最末几个人，而写着颜季满名字的光团竟好像还未被人抓着。

“你们也快去吧。”步当仍是笑眯眯的样子。

师容确信，步当眼中真写上了满满的祝福之意，诚心祝他能抓着那写了颜季满名字的光团。

但颜季满究竟能否认出他？又是否知晓他从前究竟为何开罪了天道？为何本该魂飞魄散却倚靠子容剑偷生了下来？

师容连颜季满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自然不敢信他。

“子容，我同沉影已经结为了拜把兄弟！”浮光竟然这么快就重振精神，还带着他的沉影又到了师容身边，开始叽叽喳喳。

“诶！轮到咱们抓阄了，颜神尊还没人抓到？”浮光一抬眼就看见队伍到了尽头，有些兴奋地搓了搓手，像只大绿苍蝇，“我有种预感——我若最后出手，没准小爷的辉煌便从此开始了。”

师容看他，心道：最好如你所言。

浮光颇讲义气地拍拍胸膛：“子容，你先去。等我抽到了，今后定然不忘你！”

先去后去并无差别。

师容垂目向那仅剩的两个光团走去，抬指在二者上方顿了顿，最后取了那个距离他更近一些的。

浮光从他身后冒出个脑袋：“让我看——”

师容注入灵力，那光团随之舒展。

展开后的光团内嵌了三个骨秀筋劲的字，清晰不容抵赖——颜、季、满。

“看……”浮光虚弱地补上最后那个字。

新文开啦，给自己撒花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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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让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