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天蓝得透彻,丝丝日光无边温柔地照耀着小路,这是从令城通往桐木城唯一的路,道路窄小,两旁站立的树木却高大如塔,宛若两排哨兵。
一辆马车正疾步穿过这片树林,驾车的伙计一边奋力抽打着马,一边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两个外地人的谈话,她们出手很大方,本该是给一钱银子的差事,她们给了她一片金叶子。
季澄干脆地坐直了身子,后背倚靠着的绵绸枕头内芯太薄,那些凸起的木栏杆总是磨得她的背很不舒服。
小鱼微微一笑,她把自己的枕头递过去。
马车很快穿过树林抵达县城的门楼,季澄掀开车帘一瞧,一条长长的队伍不知是从哪处起头,居然排到了城门口,看穿着样貌,应该都是本地人。
人流太盛,马车的速度只得放缓。
她们到了桐木城最大的客栈——云来客栈,也就找到了队伍的源头。
季澄一进客栈大堂,就看见了十个身材高大穿着银色衣衫的护卫,和一个奋笔疾书的蓝袍书娘——果然何燧先到了。
估计何燧在知县的户籍记录里没找到罗云充这个人,却又不甘心,召人来一一问话。
郝掌柜见又有外地人来住店,脸上的神情哭笑不得,她开口直言:“整座客栈已经被那位客官包下来了。”
“她给了你多少钱?”季澄扭头瞧见那蓝袍书娘每问完一个人,都要给出去五个铜板,忍不住笑了。
“一百两的银票。”郝掌柜双眸放光地望向她,似乎是想问问她能不能出得起比这更高的价钱。
季澄又笑了,她故意很大声地开口问郝掌柜:“桐木城里有没有镖局,有没有武行?”
“曾经有过一间武行,不过已经关门大吉,至于镖局……令城才有镖局,我们这儿太偏僻了些。”郝掌柜无奈摊手。
果不其然,那护卫里有两个人交头接耳了两句,紧接着飞速上楼去客房里报告她们的主子了。
二楼转角处的大门被谁轰地一声撞开,何燧倚着栏杆,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楼,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前台正笑得不怀好意的白衣少女。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道:“想把我引去别的地方?你想都不要想!”
“我这可是给你指了一条明路。”季澄笑着回应她。
何燧翻身下楼,冲到了季澄面前,“你在哪,她肯定就在哪。”
“我根本和她一点干系都没有。”季澄坦然道,“我找人一向是随缘。”
何燧当然知道季澄说的都是真话。
她们俩都没见过这个人,何况这二十多年间,这个人又在只在琼州的桐木城露过一次面而已。
在这么遥远的地方要找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谈何容易,她可以病了死了,改头换姓躲进深山,只要她想躲起来,总归是很难找到的。
“既然你来了,我还找人问什么话?只要跟着你找就好了。”何燧冷冷一笑,“到最后你找不到我也找不到,这最好。”
“这怎么是最好?我找不到,却仍然能胜过你,你找不到,恐怕连前三甲都进不去。”季澄这话说得那么笃定,却又是那么轻描淡写,就好像何燧加上这十个精壮的护卫她都没放在眼里。
“你——”何燧怒气上涌给她一拳,却连她的衣角都没沾到,那挥出的一拳打穿了郝掌柜举起的算盘,郝掌柜“啊”地惊呼一声,堂里排着队的百姓们也纷纷将目光投向这剑拔弩张的两人。
在她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季澄已经在她一丈开外了。
“何燧,这里不是你的地盘。”
“你这花钱如流水……莫忘了你此刻身在琼州,若你没钱回京,我可不会借给你。”
“用得着你管?”何燧不甘示弱地回道,“你不如先想想今天在哪里落脚!”
季澄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就像是好奇她怎么问出个这么蠢的问题,她向前几步走到郝掌柜身边:“掌柜的,你的私宅总有一二间空闲?我出这客栈房间双倍的价钱,能不能住?”郝掌柜很想立即答应,但是瞧见何燧双眸喷火的模样,默默低下头,擦了一把额上的汗。
“我给的不是银子,是金子。”
季澄从荷包里掏出五片金叶子,连着金叶子一起掏出的,还有一片锋利却又薄若蝉翼的小刀,闪着银光。
她把这六样东西依次摆开放在郝掌柜眼皮底下,郝掌柜瞧见那金的诱人白的渗人,赶忙连声应下,再说不出半个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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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来了两个外地人,指名道姓地要找一个名叫罗云充的人,并且不惜花大价钱一一找人问话,这事儿不出三日已经传遍了每一条街每一个巷子,甚至连荼蘼山里的几座村庄也都在聊着,互相问——你知道罗云充是谁么?
可是,似乎没有一个人听过这名字。
接下来的几日,季澄一日三餐都用得很舒心,用完了餐就去城中心的茶楼里坐着听戏。
她知道何燧越是大动干戈,这想要藏着的人就越是不可能现身。
她得等她走了,她才好用她的方法去找人。
但她未料到这线索会自己找上门。
入夜时分,季澄正要睡下,何燧的侍从哭着敲响了郝掌柜的私宅大门,说是何燧在赌坊赌钱,欠下了几百两的债,那十个护卫也被赌坊专门请来坐城的几个令城镖局的趟子手制住了。
她被床帐外那人的哀求声扰得头疼。
“你让她先写个欠条,明日我再去收拾这烂摊子。”
“娘子她……她写了欠条,但是那欠条她们拿去后,过了一时半晌的,又说上面的字模糊得看不清,嚷嚷着要动手,现下娘子已经受伤,要是把命葬送在这里那可怎么……”
季澄听她这说法,真是困惑不已,难道是地头蛇聚集起来要讹诈她的钱么?
既如此,她还不得不去看了。
提着灯笼,出了私宅的门往西,再往下走一个坡,绕过四尺宽浑浊见绿的蓄水池子,一条暗巷出现在三人眼前。
外头瞧着像是木材铺子的仓库,可是内里空置的地方,通通摆上了红漆的竹制赌桌,拢共有七八张,被褐色或灰色的麻衫簇拥着,热闹,喧哗,像是一个吸满了人的精气神的漩涡。
外面的夜色有多黑,里面的灯火就有多辉煌。
郝掌柜很少来这儿,她赌运不佳,十赌九输,可她自知道季澄要去红蛇馆救何燧,一颗心扑腾得厉害,错过什么都不能错过看一场好戏,于是想也没想地就加入了她们。
何燧的武艺只能算是中流,她的那些个护卫功夫也都不弱,可是她们运气不好,今天碰到的是令城玄威镖局的三当家——胡熠,她的习惯也是带十个人随行,这些人都是镖局里顶尖的趟子手。
这两人的赌局瞧着摊子铺得太大,以至于好些本来要赌的人,都收起了赌兴,光顾着围住那两人看戏。
何燧的脸已经是惨白一片,她此刻左臂那一片的天青色云锦衣衫都被鲜血浸透了,原本为了华贵在花纹上绣入的若隐若现的银丝,被血染得分外突出,就好像是谁用渔网缠住了她的左臂。
胡熠正抱着一坛芳香甘冽新酒在独享,用的是比虎口还要小一圈粉蓝色的裂纹杯子,她喝得很是珍惜,双颊已经绯红。
她看见了季澄,也看见季澄眼中闪动着的复杂情绪,对着何燧哈哈一笑。“居然搬来了救兵,你早说啊,何必受这皮肉之苦……”
“我宁愿死了也不想她救我。”何燧大吼一声,伤口的血涌动得更急更快,突然蔓延到了心口。
季澄开门见山道:“先把欠条与我看一眼。”
赌坊的庄家,是个高瘦身材穿着深蓝色云锦的女人,眉眼一直都带着笑,见她只带了两人前来救人,倒也不设防,干脆地将那张纸递给她,语带嘲弄。
“你也看看这上面的墨迹,就只剩下一丁点,是她特意说要用自己的笔墨来写欠条,不是我们欺负她,这里几十双眼睛都看见了,这张纸上的字有问题。”
“我们都不知她用的什么东西!你说,是不是但凡这字迹消失得再晚半个时辰,这些银子就追不回来了?”
季澄瞥了一眼何燧,她明显是心虚,竟不敢与自己对视,那欠条上的字也是浅得不能辨认,她不由得继续问。“她一共欠了你多少钱?”
胡熠伸出三根手指。“三千两。”
季澄沉默了,她也没带三千两。
她曾经答应过母亲不再去赌场,这次为了救人已是破例。
见她转身就要走,何燧着急了,她忍痛大声道:“季澄,若你肯救我这一次,我保证即刻就走,一分一秒都不多耽搁……”
季澄阴沉着一张脸,她对着胡熠似是万般无奈地开口道:“你要赌什么?我只会比大小。”
“那就押大小。”胡熠见她外貌衣着皆是不俗,想着又来了一条肥羊,脸上的笑容更加红润了,“把你的赌本先掏出来。”
季澄从荷包里先取出了十片金叶子。
“好好好,快开始吧!”胡熠笑着又喝下了一杯酒。
季澄淡淡开口道。“这骰盅若放入七枚骰子,赔率翻到十倍,你敢和我赌么?”
“有什么不敢的。”胡熠冷哼一声。
季澄让胡熠先摇,她后接。
第一局胡熠开出三十五点,季澄就正好比她多一点。
胡熠不相信了,她觉得她是侥幸,可是她们又比了第二轮,第三轮,她自己一直没能摇出七个豹子,这人虽然也没摇出七个豹子,可是每一次都正好比她多一点,就这一点,已经让她心惊——因为她知道这比七个豹子更难摇出来。
于是比到第四轮的时候,她将那坛酒的最后一口饮下。自己开出了二十一点,那位娘子又开出了二十二点。
赌债已清。
季澄的面上浮起淡淡的微笑,她倒没有得意忘形,惯性地拂了一下自己的唇前,确认没有鲜血流出,才放下心来,她转向何燧,开口说话的声音不高,却又堪好能让所有人的耳朵都听到。
“等你回京,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太女的表妹兼儿时伴读何燧竟然在琼州跟人赌钱赌到差点失去了左臂。”
“你——”何燧气得面红耳赤,她本来打算留在这里修养几日的,但是这些人都知道了她的身份,她也不便多留了。
庄家刘东儿忽地开口道。
“这位娘子,你敢不敢赌王中王?”
季澄未置可否,刚才那算救人,这次又算什么?
刘东儿接着道:“十颗骰子,谁的点数大算赢,赢了有一百两,只不过——至少要能摇出五个六,才能算是赢。”
“不赌了,我困了。”
季澄打了个哈欠,她往外一瞧,再不回去就要天亮了。
“你不敢?”
这一声可真是清脆如玉。
季澄好奇地回头,她方才一直没注意到,这赌堂里还设有一间内室,用粉色的珠帘隔开。
“霸王花,你要跟她赌?”
围着她们的人群中有人先按捺不住地开口了。
“对啊。”
那人将珠帘拂开,首先映入季澄眼里的就是那杂乱而热烈的绛红色衣衫,上面染着的浅白色花形简直千变万化,一条黑色的宽幅汗巾子勾勒出细腰宽肩的挺拔身形。
脸是蜜一般的麦色,五官秀丽,一双眼睛,像极了狐狸,发髻梳得高高的,垂在脑后。
季澄有些困惑。
“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先不管男女了,他汗巾子上系住的小玉佩,不正是自己荷包上的玉扣么?可她的荷包还戴在身上呢,又没丢。
“敢跟霸王花赌,你准备输吧……”
郝掌柜小声地凑到她耳边嘀咕一句。
“是不是不敢?”
他走过时,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道,让他走到了季澄面前。
季澄又多看了他几眼,现在她很确认,这是个男人。
“这位郎君,你随身带着的玉佩,能否取下——”
“跟我赌啊,赌赢了就把这个给你。“
霸王花”罗恪微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腰间的玉佩,他嘴角的笑满是轻蔑,似是特地存了心思要激怒她。
“但是如果你输了,你就得跪下,跟我说——对不起,霸王花,我是一头没带嚼子的蠢驴,说话冒犯了你……”
季澄被他逗笑了,这一笑冲淡了她一半睡意。
“你说话一直都这么呛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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