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澄刚要开口,后头忽然有人在说话,声音不大不小,大概是距离她们三四丈远的位置,似乎是在说——哪来的动静?
她猛地坐直身子回头看去,原来是昨日碰到的那个女人,她左手拿着柴刀,右手放在额上,正朝树族领地的方向观望着。
罗恪微好像能看透她的想法,他站起身,跑跳着去找那个前辈,大大方方地开口了。
“前辈你是住在附近么?我们能不能向你讨碗水喝?”
“可以。”
她说的这话仍然冷冰冰的,脸上的神情却放柔了许多。
季澄已经恢复了大半力气,她快步走到她们俩跟前,对着那女人行了个礼。
“还未请教前辈的名字。”
“萧禄,草头萧,功名利禄的禄。”
季澄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自报家门和姓名的时候,那女人已经往前走了,瞧着是刻意想要和她们隔开。
她们俩跟着没走多远,就发觉萧禄的屋子走到了,像是谁特意用火在布满杂草的平地上烧出了一个圆,圆圈内的草比其他地方的草都要矮小得多,圆圈中心,那小小的茅草屋愈发死气沉沉。
等进了屋子,除了一桌一椅两个破碗,其他的,就只剩下——一杆钩镰枪,枪头在这灰色幽暗的堂里像是一点清凉的月色。
季澄看得眼睛都直了,几乎就要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萧禄这人肯定会枪法,而且应是在她的水平之上。
即使寻不到枪谱,能找她教自己两招也是好。
季澄忽然想到——她姓萧,难道她是蜀王萧氏的后裔么?
萧禄从灶房里出来了,她举着水瓢给两个破碗都倒满了水,因季澄那激动的神情实在是令人难以忽视,她开口道。
“昨天我在神祠外可听见了,你想要罗云充的枪谱。”
季澄赶忙点头称是,她兴奋到连喝水都忘记了,还是罗恪微提醒了她。
萧禄似乎是有意卖弄,又或许只是想聊聊往事,总之她每说一段,都要饶有兴致地瞥一眼她的神情。
“他的枪谱你可用不了。”
“他虽然也擅使钩镰枪,但他的枪刃下数寸处带着活的铁制獠牙盘,是专门为了对付赫连御的禅杖做的武器。”
季澄脑中不由得勾勒出一幅画卷,广阔的原野上,两个人骑着马向彼此飞奔过来,金器碰撞的嗡嗡声响起,银枪与黑色的禅杖死死咬住彼此,铆足了劲要挑动对方落下马去。
“你要考武状元,考试用的枪可不是他的那种枪。”
季澄想着,两种枪法若都能学到就真是圆满了,可她得先顾着考试的事。
她的枪法学得扎实,再学钩镰枪应当是手拿把掐。
越想越是信心满满,蓄势待发。
“你不会要一直留在这儿吧?”罗恪微见她双眸痴迷,猛地拉住了她的手将她扯到一旁,“你怎能如此信任一个陌生人,她昨天还对你那般不客气……”
季澄很快大力拍开了他的手。
萧禄抱着胳膊,冷声道。
“没人能留在我这儿,我没那么多东西来招待你们,你们俩现在就得给我滚。”
季澄见她话语冷冷的,可脸上却并未有多么不耐烦,不禁“嘿嘿”笑了两声。
“前辈,我可以给你抓野兔,抓鱼,抓蛇也可以,只要你教我两招。”
“我教你?我可担不起。”
季澄知她说的肯定是反话,这人吃软不吃硬,臭脾气跟自己有点像,可自己是勾栏瓦肆,皇宫太学里都待过的,总比她要脸皮厚些。
“师娘能不能跟我露两手?”
萧禄再冷的脸也被她这师娘二字逗得破了功。
“你师从何人?”
季澄干脆也不再隐瞒,她满脸自豪,如数家珍地报着人名。
“路什锦教我棍法,良桓教我使剑,潘河教我近身和轻功……”
果然,这话一出,萧禄看她的脸色开始变得阴晴不定。
“你娘不会是季淮——”
那雨字还没说完,就被季澄笑着打断了。
“我倒是想啊,可是我哪有那个福分当越王的女儿,我是她的贴身侍女,从小在越王府里一起长大的。”
为了避免破绽,她又略带不平地骂道。
“那个世女,真是白瞎了那些那么好的师娘,她功夫也不好好练,天天就记挂着去桃花楼跟那些清倌儿厮混,又是去哪个赌坊赌钱……”
萧禄听她这么说,想起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冤家们,居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季澄的双眸亮晶晶的,满是祈求地望着她。
“师娘肯不肯教我?”
萧禄仍然没有应下。
“我听说司徒霁已经是何大将军女儿的师娘,她武艺高强又熟知兵法,我真是怕得……”
“你不必担忧。”萧禄的语气更冷了,细听还能听出几分怒意,“既然叫了我一声师娘,就必不会让你输给她。”
“师娘。”季澄又涎着脸喊了一声。
萧禄以轻到不能再轻的力道,点头,算是应下了。
罗恪微含着淡淡笑意凝视着季澄,体内像是有只熊在发了疯似地挠他的心肝。
“你不想着下山了?就留在这里了?”
“这里住不下第二个人了,只有一张床。”
萧禄的冷脸竟然覆上了一点粉色,她正对着季澄,皱眉继续道。
“你想学,每天都来找我就是。”
罗恪微这才放下心来。
他怕她留在这儿,过几日悄无声息地下山去了,自己就真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
两个人沿着回路走,清晨的微风拂面,湿润醉人。
“你能再带我走一遍那错的路么?顺便再配一副能抵抗瘴气的药。”
“又要下山了?”
“小鱼还在半山腰,我答应了她三日后会去找她。”
罗恪微愣住了:“不会是那片鬼屋里吧?”
“鬼屋?”
“其实那边的瘴气,我听我二爹说过,只是偶尔有,而且片刻就能散去,但是有一年来了特别多外地人,她们没办法睡在街上,就只能在那片空地上睡,后来建了屋子,也就是那年的冬至开始,瘴气越来越浓,频繁出现,就好像是山神在特意阻止她们继续往上走,那些人不知瘴气有害,后来一个个都得病死了,没活过新年。”
季澄愣住了。
“那个姓陈的女人,难道不是你派来引路的?”
罗恪微轻哼一声,理了理鬓角垂落下来的发丝。
“我可没做过。”
“我那天去那儿是为了摘那棵老树的李子。”
季澄感觉后背凉飕飕的,等她回京城了她要烧三斤的柚子叶白天黑夜地熏,把这些牛鬼蛇神全部赶跑。
见她如此焦急,罗恪微直接套上车带她驶到了半山腰。
今日没有瘴气,却也没有太阳,那里的树林又实在是茂密,看什么都是阴森森的。
两个人从木柩里出来的时候,罗恪微忽然以极小的声音开口道。
“你真的很担心她,是不是?”
季澄自顾自地往前走着,令她欣喜万分又倍感心疼的是——小鱼还活着,坐在那块石头上,满是困意地望着她。
“世女,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枪谱找到了么?”
季澄赶忙用手去探她的额前,有些烫,不知是瘴气,还是感染了风寒烧起来了。
她将小鱼扶进木柩。
“枪谱被销毁了,但我找到了一个善使钩镰枪的女人,应该够资格当我的师娘。”
“太好了……”
“幸好你没去,那里的人都不像人。”
罗恪微静静看着她们两个,这木柩也是静静地停在路上,外面拴着的那匹马就像是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因这木柩一直不动,季澄也突然沉默下来,她思索片刻,从荷包里掏出一片金叶子,递到罗恪微手中。
“现在不能下山么?”
“不能。”
“现在呢?”
季澄无奈地又往他手里放了一片金叶子。
罗恪微将那两片金叶子收进腰间的夹层,脸上的笑淡淡的。
“那棵老树的李子我还没尝到……现下真是很想……”
季澄无语至极,他刚刚就能提的,现在她又要折返回去爬树。
这男人真是无理取闹,就是为了要劳累她,让她受一回罪。
她跳出木柩,飞快地赶路,飞快的爬树,又脱下外衣飞快地摘了一兜子李子返回木柩,因为想着要快,她甚至没来得及自己吃一个。
“现在能走了?”
“你们的右手可要抓牢了顶上的麻绳,季娘子,你更是要好好抱着那些李子,下山路颠簸难行。”
罗恪微见她又气又累,笑得更是开怀,他伸手扭动了后背的机关,前头的马突然嘶鸣一声,马车终于开始走了,而且是越走越快,只要碰到略陡一些的坡道,三人就像筛豆子一样跳起来。
等行到城郊时,季澄的屁股都快被颠散架了,她紧紧抱着的李子也大都成了烂泥,重工织锦的白色外衣被李子汁液染成紫一块青一块的,惨不忍睹。
季澄无奈扶额。
“这李子吃不了了。”
罗恪微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
小鱼困惑地瞥了一眼罗恪微的神情,欲言又止。
季澄只好随意找了一个泥坑把这包裹丢了,她低下头看了一眼胸前,也带上了洗不掉的血红污渍。
马车行至云来客栈的时候,已是下午。
她叫了店伙计跑腿,帮她们请来了医师。
在二楼的客房中,罗恪微冷冷看着季澄给小鱼喂药,那么地温柔谨慎,见了真是打心底觉得别扭。
“季娘子,她真的是你的侍女?我怎么看你更像她的侍女呢?”
小鱼听了这话,喝药的时候差点呛住,她神志还算清醒,接过了季澄手里的药碗,红着脸小声道:“我自己来,不劳烦殿下。”
季澄绕过屏风,走到那只有一尺宽的方形四柱桌前,桌上摆满了酒菜,她已经饿了两天,此刻没力气再跟罗恪微斗嘴,只想着用饭。
可罗恪微突然压低了声音在她旁边说话。
“她不是你的侍女,其实她是你的侍子对不对?”
季澄愣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常,嘴里的鱼肉一时变得有些难以下咽了。
“难道你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
她静静地看着他,她想起他今日要她白爬树摘了一堆果子还毁了她一件外衣,本来要辩驳的话到了嘴边却全都变了。
“是啊,我就是喜欢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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