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府朱门前高挂着大红灯笼,残雪孤烛,疾风猛灌,内里明火幽幽摇曳。
四下空寂。
街上忽而出现一瘦骨嶙峋的女子,赤足单衣,裹了件沾着泥灰的暗红大氅,脸颊苍白,眼睫沾雪,手冷得发颤。
她微微仰首,泛红瞳孔中倒映着卫家牌匾。
院中丝竹音绵绵,细雪缠着红绸,顺着凄寒冷风飘摇,锦袖髻影,银箸玉碟,众多宾客齐聚,高举酒樽,脸上洋溢着喜悦之色,全都在为卫家喜得麟儿道贺。
大门“吱呀”响动,所有人下意识地瞧过去。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刹那。
“这、这是卫三夫人?!!”
“是她!有鬼有鬼!快来人啊!”
……
温良玉抿着干涩的唇,一步步迈过去,声音嘶哑又粗粝:“你们、你们在说什么?”
宾客们齐齐逃窜到角落,挤成一团,根本没人敢说话。
很快,内院的人听到了动静,一对男女疾步而出。
温良玉眨着酸涩的眼睛,望向他们紧紧相牵的手。
真是好久不见。
她勾起唇角,脆声唤着,“融郎!”说着,便要飞奔过去。
卫融眼底一点点现出惊骇,差点腿软摔倒:“你、你不是死了吗!?”
温良玉拧起眉心,很是委屈,“我没死,是活人。”
冷风灌过,呛得她捂唇咳了咳,身子单薄好似一阵风便能折断,的确不像能伤人的鬼魅。
卫融拧眉,盯了她半晌,才大步上前,喃喃:“良玉?你没死?当年也没死?可当年我是亲眼看着你下葬入棺的,怎么可能——”
“融郎。”温良玉打断他。
“我平安回来你不高兴吗?”
“当年入棺后,有一神医路过,他是一将坐化的半仙,通晓古今,能掐会算,算出我命不该绝,便将我带到深山养伤,此一去便是五年,我病愈后便急着回来见你了。”
几滴晶莹泪珠顺着眼角滑落。
她不安地揪住衣角,既惊惶又伤心,“融郎怀疑我是鬼吗?”
卫融翕动着唇,见着她凄婉的模样,终究不忍:“自然是高兴的,只是……”他转眸,望向身后那位女子,不自在地唤道:“妙娘。”
叶宛妙抱着一襁褓,身着柳绿束腰圆领袍,又挽了个妇人髻,衬得模样温婉可人,一手轻轻拽着卫融的衣袖,冷眼看她。
温良玉看了眼,面上挂着笑,唇角却添了几分涩味:“妙娘,我记得当年你就常说融郎有才气,人又谦逊,最是欣赏他,兜兜转转,你还是与融郎走到了一处。”
“……这是你们的孩子吗?让我瞧瞧。”
那道单薄的暗红身影刚要靠近,叶宛妙警惕地连退几步,一片衣角都不愿让她搭上。
温良玉赤足踩在松软的雪上,眼睫发颤,眉尖笼着一层薄薄的忧愁,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的举动,泪在眼眶里打转,将落不落。
“没事,妙娘,五年没见,你嫌弃我也是常理。”
她吸吸鼻尖,故作坚强,可敛眉垂泣的模样,却看得人心中发酸,想主动挡住她前面,为她做主。
一旁有宾客忍不住插嘴:“叶夫人,温娘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恶鬼,虽说这事有些蹊跷,可总不能这样冷待她,温娘子好歹是卫三郎的前夫人——”
还没说完,就被身边人拉住袖口,示意他闭嘴。
叶宛妙压下心头郁火,审视她一圈:“你是温良玉?”
“我是啊,妙娘与我不过五年未见,竟连我也认不出了吗?”
温良玉抬眸,莹白又消瘦的脸庞和五年前的模样逐渐重合,瘦了很多,可骨相没变,清丽灵动,皎若明月,尤其是那一双澄澈发光的眼眸像是明镜般,能看到人的心底。
她歪着脑袋:“融郎能否认出我?”
卫融呼吸一滞,下意识避开她的眸。
温良察觉出他的异样,却蓄意又朝前半步:“融郎,你说……我是鬼吗?”
“不、不是。”
他有些结巴,心如震鼓,敲得四下皆麻。
闪烁心虚的眼神一瞧便是还存着旧情。
叶宛妙总算辨清了局势,深吸一口气,便挽上了卫融臂弯,挤出一抹得体大方的浅笑:“是我错了,没敢想这世上居然有这么诡异的事,办了丧事的人居然又活了,温姐姐快些进内院吧,换身干净得体的衣裳,这里毕竟宾客众多,这般作态总是不妥的。”
一字一句,皆站在正头夫人的位子考量,反观她,只穿了身蔽体的单衣,披了件破落的大氅,众多男客围着,实是有失体统。
用规矩体统来压她?不怕。
她哀叹一口气,自怨自艾着,“怪我,光顾着回来见融郎了,竟忘了寻身得体的衣裳,实在污了妙娘和诸位的眼。”
哪还有人能注意到她落魄的模样,无论男女,看着这张美人面,满心只剩下怜惜。
叶宛妙看着她惺惺作态的模样,咬着后槽牙,却不得不挤出笑来扶她。
“当年尚在闺中,唯有温姐姐不嫌弃我冷寡的性子,与我玩到一处,又成了密友,如今我自然要好好招待——”
尾音刚落地,温良玉便再也迈不住虚浮的脚步,软着身子倒在了雪地。
院中一阵惊呼,宾客们忘了方才的惊骇,主动上前去搀扶她。
这温良玉原本是朝中温太傅独女,清流名门,幼时便常与皇子公子出入私塾,及笄后不久便与卫家三郎结了亲事,帝后添妆,满城艳羡。
可太傅骤然离世,温家渐趋衰落,温良玉虽得夫婿爱护,仍在卫家受了不少冷眼,许是思劳成疾,于五年前的冬日病逝。
卫家对这位无依无靠的三夫人也着实敷衍,只简单葬在京郊的冷桂山上,便草草了事。
此后仅过三月,以宠妻为名的卫三郎便另娶新妇,十里红妆,显赫至极,场面更为盛大,引得京中一阵唏嘘,感叹男儿薄情。
一片混乱中,叶宛妙沉眸对上汤嬷嬷。
汤嬷嬷立刻会意,挤开旁人,挟着温良玉直往后院最僻静的院落走,将人放在厢房里,便紧闭起房门。
细雪斜飘入屋,带入一阵阵冷意。
阴影中,昏迷着的温良玉缓缓睁开眼睛,瞳孔一点点变红,冻得惨白的脸也多了些红晕,她低低喘息着,难以抑制地摸上发痒的肌肤。
探头看向窗外,簌簌大雪中隐约可见圆月轮廓,高悬于穹天之上,泛着凄厉的冷光。
来不及了。
半月前她在漆黑中骤然睁开眼睛,竟生出了一股奇异的神力,掼开了密不透风的棺椁,僵直着坐起了身。
四下无人,坟茔旁有一只没了气息的兔子,蜷缩着趴在土上,碑前堆着不少东西,纸钱灰烬,瓜果糕点,还有她生前爱看的话本,满满当当……这世上竟有人还挂念着她。
还没来得及感动,刚涌出暖意的身子竟一点点长出了白色皮毛,然后蔓延全身,脑袋上似是长出了什么,很痒,摸着毛茸茸的。
再抬手时,竟看到了一对兔爪。
她惊愕难定,飞奔着跑到溪水旁,波澜水光映出一只通体雪白,双目通红的兔子,额间还有一道诡异的半月形红印!
温良玉以往并不信怪力乱神之事,可望向溪水中的景象,她不得不接受了这事实——她没死,复活了,还变成了一只兔子。
荒山无人,她就着墓前那些食物勉强维持温饱,也逐渐摸出了些规律。
深夜月亮高悬之际,她就会变身成一只白兔,和寻常兔子一样,轻盈如风,步伐迅疾,穿梭在山野中,等到太阳东升,就会变回人形。
温良玉窝在榻上挠了挠脸,其实在她重病难起时,这叶宛妙就住进了卫府,以闺中好友之名帮她料理府中事宜,可料着料着,和她的夫君料到了榻上,衣袖相缠,暖帐生香。
话本子里写了千万遍的情节,落到了她身上,才知道有多疼,她生生咽下了这份恶心,本打算将病养好,再行和离,可却被灌下一碗碗不知明细的汤药,顶着令人作呕的卫三夫人名号入了棺。
正思忖着,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确定人在里面?”
“三夫人放心吧,老奴将人带进来后,她便是一直晕着的,连眼都没睁,想来是冻晕过去了,一时半会醒不来的。”
叶宛妙微微颔首,她身量有些小,模样又生得俏丽,满头珠翠压着,才生生挤出了些不容置喙的主母之色,平日在这些仆役面前,又常冷着脸,动辄发卖罚俸,才握住了卫府的中馈。
可如今,她眼底竟浮起一丝惧意,侧首朝着嬷嬷抿出笑意。
“汤嬷嬷,你是卫府的家生子吧,是个忠心踏实的,我记得你有个儿子,年头刚成了家,正巧三爷身边缺个随身的小厮,明日便让他去领差吧。”
汤嬷嬷现出喜色,“多谢夫人!多谢夫人。”说完,更殷切地为她提着灯笼,将脚下的每一寸路都照得发亮。
叶宛妙掩下嘲意,一点微末的蝇头小利便笼络住了人心,这管家之事哪有说的那般难,莫不过就是动些心思罢了。
望舒楼很偏,算是卫府中排不上号的院落,上次住的人是卫家祖父从外纳来的小妾,小妾骄纵,又喜浮华,将这处布置得奢靡夸张,颇有些上不得台面。
一阵阴风骤过,吹起廊前风铃,“滴滴答答”的清脆声在寂寥深夜中显得格外诡异,似是幽鬼悲鸣。
叶宛妙手颤了颤,回忆起那张惨白如鬼的脸,怕得咬牙,可转念又想起温良玉身份特殊,绝不能留下这后患。
她猛地一推,疾步而入,目光落在榻上,却是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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