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良玉盯着裴持瞧,不过五年,一切今非昔比,往日腼腆寡言的少年郎浑身尽是凛冽孤寒之气。
这京城当真厉害,能扭转人的脾性。
她淡淡垂眸,掩下讥诮之色。
裴持默了瞬,忽而瞥了地上毛团,“派人将这兔子带下去,寻个偏殿养着吧。”
张瑞有些意外,愣了瞬才应声,刚准备去抓那兔子。
一个行色匆匆的仆役到了殿外,似有什么急事,在门口左右徘徊。
张瑞两相为难,抬首看了眼裴持,裴持轻轻挥手,让宫女将兔子带走。
温良玉被宫女轻轻揽起,竖起耳朵想探听他们在说什么。
可风声呼啸,掩住了所有私语声,张瑞忽而奔跑着略过她,许是太过着急,脚底还踉跄了下,差点摔倒,脸上情绪惊骇呆滞恍惚……相互交织,复杂极了。
她更为好奇了,探出脑袋仔细瞧,不知两人说了什么,裴持的周身也冷了不少,像是受了什么重大打击,紧抿着唇不语。
真是奇怪。
她不解地缩回脑袋,窝在宫女怀里,只觉又软又香,比方才不知好了多少。
抱她的宫女悄悄在她背上挠了挠,舒服得她直眯眼。
宫女们带着她进了殿内,一边仔细给她擦洗着身子,一边趁机揉捏她的肉脸,惊呼着这兔子实在讨人欢喜。
温良玉在地下躺了五年,好久没这样舒服地洗过澡了,便半泡在澡盆里,任由她们动作。
没一会她浑身都是好闻的花果香气。
小宫女又为她寻了个软毛毯子,小心地将她放到毯上,留了几盏烛火,便出去了。
温良玉瞥了眼天色,还早。
她便阖眼,躺在软糯的榻上,安稳睡了一觉,一夜无梦,浑身舒坦。
直到天边泛白,她似有所感,伸展着兔腿便起了身,悄摸从窗缝里爬了出去。
*
一夜过去,叶宛妙几乎将府内上下翻了个底朝天,可温良玉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没留下一点踪影。
她恍惚坐下,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痴梦。
可根本没人给她喘息的机会,小丫鬟神色匆匆,上前禀告:“夫人,太子来了。”
她一愣,指尖猛地掐住锦帕,前几日京中便隐隐传出风声,说东宫在私下查人,动作颇大,恐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快!去唤融郎回来!”
“叶夫人。”
府门大开,十几个腰佩冷剑的兵甲径直而入,立在院中两侧,裴持身披鹤氅,脚步轻慢,施施然走近,墨眸半抬:“卫三公子和安亲王案有牵连,身在大理寺,叶夫人不必费功夫了。”
“什、什么?”叶宛妙猛地僵住,今日一早官署有人来唤,本以为是朝中有事,卫融这才匆匆离开,竟是和安亲王扯上了关系。
她沉下心,故作平静:“那殿下今日过来是有何事?”
裴持拢着衣袖坐下,轻笑了声,带着淡淡的讽意:“叶夫人觉得呢?”
“昨日卫府百日宴,孤听说来了不少人,其中还有不少和安亲王有牵扯的逆党。”他轻叹了声,“叶夫人不该给孤一个解释吗?到底是不是……蓄意勾结?”
轻飘飘四字一出,院中上下伏首跪倒,兵甲刀柄和铁盔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除此之外,四下静得骇人。
叶宛妙脸色煞白,唇翕动着,“殿下,昨日只是寻常宴请,所邀宾客并无什么特别。”
“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裴持轻笑了声,顿住不语,如玉似的指节微屈,轻敲着檀木桌案,似在斟酌这话的可取性:“去岁五月十八,卫三郎邀安亲王世子于醉花楼小酌,戌时进,亥时出。”
“今岁七月初五,卫三郎派人给安亲王府递了请帖,邀他游湖消暑,还有上月末,孤亲眼见着他与安亲王共乘一车。”
“这都是误会?”
叶宛妙暗暗咬牙,安亲王被查,与他结交之人必定要受到牵连,可如何定性“结交”两字,便值得琢磨了。
寻常官宦和王侯间相互来往本是常事,而卫融文人气性,喜赏花品诗,与安亲王世子脾性相投,常与他出现在同一诗会上,借着这关系,整个卫府都与安亲王走得近了些,就连她都和王妃相熟。
可若说勾结,这是绝没有的,太子不可能不清楚。
叶宛妙在心里暗暗琢磨他的目的,当真是为了这些,专门跑来卫府的吗?
“殿下,妾身愿以性命担保,卫府绝没有和安亲王府勾结!”
“性命担保?”
裴持扯着唇角,刚想说什么,却被一清脆的唤声打断。
“殿下——”
他拧起眉心,冷眸往外瞧去,却在触及的一瞬间僵住了身子。
屋外一清丽女子款款走来,穿了身月牙色襦裙,发髻微挽,几缕碎发自然垂落,浮在莹白脸庞上,唇角微扬,笑意温和,圆眸如月皎皎,轻轻落在他身上。
温良玉屈膝行礼,“参见太子。”可好半晌,都没听到上首的声音。
她疑惑抬首,“殿下?”
少年如梦初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似如饥渴的岸上鱼望向澄澈的湖心,他竭力控制,可声线仍有些颤动道:“良、良玉,姐姐。”
“殿下好眼力,昨夜妾身回来时,融郎和妙娘都没能认出妾身,没想到殿下一眼便看出了妾身是谁。”
温良玉抿唇笑笑,忽而垂眸看到地上跪着的人,抬手捂住嘴角,很是讶异:“妙娘,这是发生了何事?怎地跪在地上?”
她拧起眉心,似是极为担忧:“殿下,妙娘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吧?”
“不是。”裴持顿了下,不大情愿地解释:“是卫融,他与安亲王府之间关系未明,现扣押在大理寺,孤……来问问叶夫人。”
温良玉“哦”了声,心中隐隐有些惋惜,安亲王和圣上是嫡亲兄弟,又是唯一住在京中的王爷,身份尊贵。
她对安亲王了解不多,除寻常传闻外,只剩下昨夜在东宫听到的那些。不过再给卫融几百个胆,他也不敢做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此番受牵连,最多削去几品。
真是有些可惜了,不过……
她神色微动,眼眶沁出了几滴泪,“融郎怎会和安亲王有牵连?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说着,又抬眸看向裴持,泣声道:“殿下一定要为融郎做主啊。”
裴持抿唇,撞上她暗含乞求的目光,想为她擦泪的动作一滞,平声道:“宽心……”
“孤一定会查清此事的。”
东宫的人来去匆匆,卫府很快恢复平静。
叶宛妙被汤嬷嬷搀着,缓缓站起了身,冷眼瞧着温良玉:“昨夜良玉妹妹去哪了?我本想让人给你送些羹汤,可找遍全府都没寻见妹妹的身影。”
“啊?妙娘没寻见我吗?昨夜我一直躺在望舒楼里,哪里也没去呢。”温良玉眨眨眼,满脸惊讶。
“哪里也没去?”叶宛妙眼底暗芒闪动,紧盯着她:“良玉,当年你病重离世,尸首被葬在冷桂山上,所办丧事满城都知晓,如今贸然回来,我实在有些难以置信,不知……你口中那仙人身居何处,我也好让人上门道谢。”
温良玉笑意未减:“既是仙人,自是不会在意那些凡俗阿堵物的,妙娘不必为我费心思了。”她亲昵地挽上叶宛妙臂弯:“五年未见,妙娘哪里也没变,居然还想着为我送羹汤。”
“真真是和当年帮我照看卫府一样,你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了,以后定是会回报的。”
叶宛妙身子微僵,刚扯出手臂,可眼前人看着病弱,力气却大得惊人,竟挪动不了一毫,只能僵笑着:“良玉说笑了,你我之间的关系何需计较这么多。”
温良玉唇角弧度扩大,眼眸半垂。
怎能不计较呢?
每一桩一件她可都记在心底,准备好好回报她呢。
屋外有丫鬟小步迈入,禀告道:“三夫人,侯夫人唤您,还有……温娘子。”
*
福栖院,主位上高坐一四十余岁的贵妇人,穿了件宝蓝圆领锦衣,发髻高盘,翠簪灼光闪闪,眼尾下扬,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正侧首与旁座说着闲话。
温良玉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与侯夫人最近的是卫家未出阁的姑娘卫清音,家中幺女,性子骄纵,正扯着侯夫人衣角撒娇。
往后便是卫二郎的夫人孟氏,虽是庶出,可这孟氏泼辣不羁,大胆恣意,没人敢轻看他们一丝,孟氏又常在侯夫人手旁伺候,日子倒也过得不错。
最末的是已逝卫大郎留下的夫人李氏,正低着脑袋,默声抿茶,和以往一样的内敛寡言。
身旁的叶宛妙温声唤了句“母亲”,便自如地坐在侯夫人另一手边了,看来这些年在侯夫人面前过得不错。
她心中有了个大概,屈膝见礼:“母亲。”
这一声刚落下,众人齐齐抬首看到她,各个面如死灰,瞳孔紧缩,像是见到了恶鬼。
“啊!”卫清音捂着嘴角,惊惧道:“你、你不是死了吗?!不会、不会是鬼吧!”
“清音妹妹说什么傻话呢?我这不是好好站在你面前吗?更何况现在是白天,太阳都挂着呢,我怎么可能是鬼?”
温良玉朝她眨眨眼,娇俏灵动:“五年没见,清音妹妹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还有孟姐姐,李姐姐,真是……好久没见了。”
被点到的几人僵坐在椅上,死死盯着她,好半晌没缓过神。
唯独主位上的侯夫人微眯着眼,冷然扫视她一圈,忽地摔下手中瓷杯,厉声道:“温良玉早就死了!满京皆知!你们还不快把这冒领身份的女子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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