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暗如一片,温良玉对上他戾气横生的瞳孔,吓得浑身软毛直立,摔倒在地。
沾着潮意的泥土裹满了全身,脏兮兮的。
她明显感觉到,今日的裴持似乎很不高兴。
裴持淡淡睥她,指腹摩挲着剑柄上的玉石,眼梢夹杂着似凉雪的漠意,朱唇微启,语气听不出喜怒。
“今日宫女寻了一天,跑哪了?”
她下意识张唇,“吱呀——”叫了两声,说不清是被吓的,还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裴持顿住,似是察觉到自己在问一只兔子的话,眼底扬起些让人琢磨不透的讽意,转了眸。
那股震在心口上的强压渐渐褪去,她松了口气,强撑着发软的四肢,刚想爬起来。
可顷刻间,面前人脸色陡然一沉,如玉琢似的脸渗出阴气,猛地抬手,沾着污血的剑尖直对她的额心而来。
剑气凌厉,浮起半湿的兔毛,只差毫厘便能斩断她的性命。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几乎被一股扑面而来的窒息感吓出了魂。
死亡,她经历过一次,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无尽的黑暗和绝望交织在一起,塞住口鼻,断绝了所有能和外界产生联系的路。
她就像是一个破落的木偶娃娃,无悲无喜,被永远地遗忘在木匣中。
上一次她是喝了卫融喂下的汤药,将彻骨的痛当成了身体的自然反应,直到咽气前才恍然明白一切。
可现在,她真真切切地面对着生命的威胁,却又无能为力。
在冰冷彻骨的刃口触及她额心的那瞬,剑刃忽转,对准了侧面而来的一把刀。
铁器相交,极为刺耳。
温良玉怔愣抬首。
少年神色清淡,眼尾染上了几滴猩红的血,手腕转动间,便将黑衣人的刀打落,随即抬脚一踹,掷出冷剑,戳入那人心口。
然后拢拢衣袖,漠然转身。
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她一身。
她全然未觉。
这是……裴持?往日沉默寡言,没有半点身手的裴持?
眼前人身量颇高,站在她面前像座耸立的山峰,按照今日所见,约莫比人形的她高了一个头,踮起脚才能平视,此时眸光淡淡落在她身上,是不沾情绪的审视。
“将她带进去。”
裴持嫌弃地后退半步,转身进殿。
缩在一旁的宫女忙不迭蹲下身,小心地用帕子将她包裹住,慢步跟在裴持身后。
进殿后,裴持顿脚,小太监躬身递上铜盆。
如玉般莹白细腻的指节在水中浸泡着,浮起几缕血丝。
“安亲王今日刚入狱,就来了这么多想要他命的人。”
张瑞不解道:“殿下,这些人不都是来救安亲王的吗?”
他轻笑了声,眼尾微扬,带着毫不遮掩的轻蔑。
“就他们?能进东宫就已经是孤刻意放松守卫了,派他们来救人?也不怕传出去招人笑话。”
“不过就是想以此激怒孤,让孤早些处决安亲王,免得他们受到牵连。”
张瑞叹气道:“这些人胆子忒大了,难道就不怕殿下一查到底吗?”
“穷途之徒,无谓挣扎罢了。”顿了瞬,他又道:“今夜你便将外面那些人送回去,送到他们主子面前。”
“既然他们想玩,那孤便陪他们好好玩玩。”
一旁的温良玉正被宫女擦拭着身子,听到这话,心凉了半截。
若是裴持要就此清算安亲王一脉,少则几月,多则半年,那卫融何时才能出来。
恐怕她明日还得以温良玉的身份来一次东宫,可裴持绝不是顾念老臣旧情的人,更别提为此扯开口子,影响大局。
她心神不宁,垂眸沉思。
裴持拽着帕子,擦过指尖,随意扫了眼兔子:“这兔子今日跑到何处了?”
宫女道:“今日一早奴婢便没在殿内寻到她,许是在东宫附近转悠。”
“嗯。”裴持轻轻颔首,沉眸落在她身上,“过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慑。
可现在的温良玉哪敢将他再当成往日的少年郎,实在怕得紧,略略退后两步。
裴持见状,微眯起眼,声音愈发冷:“怕孤?”
怕?
何止是怕啊。
一刻钟前刚杀完刺客,血腥气还没消散呢,现在还要将人家的尸体扔回去示威,这不就是凡间的阎王嘛。
她此刻若是人,早就哭出来了。
裴持身靠在桌案旁,屈指轻敲木案,敲一下,温良玉的心就抖一下,可她看着男人不虞的模样,只得被迫上前。
慢吞吞迈腿走到他的腿旁,暗含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咬牙蓄力,猛地跳到桌案上,讨好似地滚到他的怀中。
天大地大,活命最大。
她还是保命要紧,谄媚些……也无妨。
兔子的表情并不明显,可她还是尽力咧起嘴角,以期表现出最浓烈的善意。
指尖触及到绵软的皮毛。
裴持紧绷着的身子竟意外放松了下来,眼眸半垂,似是漫不经心,蒙着厚茧的掌心一点点捋顺杂乱的兔毛。
“以后这兔子就养在东宫吧,派人仔细照看着。”
宫女连忙跪下道:“是。”
“都下去吧。”裴持提着她的脖颈,坐在桌前,“今夜将外面看牢些,莫再让人打搅。”
宫女太监齐齐告退,充斥着暖意的偌大殿宇很快只剩下他们一人一兔。
裴持一边顺毛,一边翻看奏疏。
烛火幽幽,烘出暖意,温亮玉紧绷着的心神竟在这静谧的怀中被抚平了,生出了困意。
点着脑袋,差点就要进入梦乡。
忽而,她背上的手掌移开,捻起了一本奏疏,顿了良久。
温良玉眯起眼睛,轻瞥了一眼,忽而愣住,奏疏上详细写清了半年来治水的成效,落款名为宁致远。
——是父亲的学生,谦逊宽厚,待人有礼,在温家时便对她照顾颇多,如今为官,想来能帮她一二。
脑袋瞬间清醒,她趴在桌旁细看,宁致远在外治水两年,河道淤积已清理干净,堤坝也修建完成,上奏准备回京。
可裴持眸光阴沉,半晌冒出一声冷笑,提笔在上面洋洋洒洒写了几个大字“水患未除,尽心巡查,半月后再议”。
温良玉明媚的笑容瞬间凝固。
她就不该抱有期待。
这一打搅,也没了睡觉的心思,索性就看着裴持批阅奏疏。
一个时辰过去了。
温良玉精神抖擞,原来卫二郎卫析官至四品,只比卫融低一品,怪不得今日孟氏穿戴越发张扬,甚至盖过了叶宛妙。
田相早已致仕,如今的许相养了好几个小妾,被御史台参了厚厚一本。
邵国公家的小儿子被塞到了户部,不小心烧毁好些重要账册,被打了二十大板。
……
厚厚一沓奏疏批完,裴持捏捏眉心,压了一日的郁气消散了些。
朝中本就多事,安亲王余党又不老实,种种相加,恐半年内难以平息。
思绪纷飞,闪过种种难题,然后顿在一人身上,他眼睫轻颤,不受控制地深想今日卫府那道月牙色身影。
那是五年前,他在扬州一带治水,得知京中消息后匆忙回京。
奔波许久,却只见到了被封好的坟茔,遍地都是纸钱,孤零零地立在月光之下。
几阵阴风灌过密林,偌大旷野,只余十几人,可不远处,隐约传出微弱的低泣,哀怨婉转,掺着浓烈涩味。
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兵卫都不免白了脸色。
裴持被阴影掩着,隐约可辨认出五官,眸光定定落在那坟茔上,静得骇人。
一片寂静中,忽地,他轻笑了声,幽幽飘入兵卫耳畔,直让他们头发发麻,慌乱跪下。
“开棺。”裴持压下喉间涌起的腥甜道。
没人敢忤逆这疯狂的命令。
黄土掘尽,撬开木棺,尸气弥漫。
一个瘦弱的,柔美的姑娘静静躺着,光影婆娑,肌肤似蒙了一层月纱,泛着冷白的光。
周围人呼吸都滞了几瞬。
若不是见着她毫无起伏的胸口,没半点血色的唇,还真觉得她只是睡着了。
美人薄命,实在可惜。
所以入棺后遇到神医的事,是假的。
换作以往,裴持绝不会相信人死后复生的事,定当场将这冒牌货压入大牢。
可看到她的那一刹那,他笃定,那一定是温良玉。
裴持垂眸,落在温软背上的指尖微蜷。
凉月映地,树影轻摇,桌案前的玄衣男子默了良久。
*
天际线一点点泛白,旭阳冒出了暖黄色的光晕,由窗而入,铺洒在偏殿软榻上。
温良玉皱着眉尖,睡眼朦胧,却在触及澄澈天空的那刻,陡然睁大了眼睛。
天快要亮了。
垂首看到了兔爪,她才松了口气,幸好还没变身。
她猛地翻起身,滚爬着出了窗。
街道两旁,尚未有人烟,缥缈雾气弥漫,唯有一只雪白的兔子狂奔。
望舒楼内,春雨端着铜盆,轻敲着房门。
“温娘子?温娘子?起了吗?奴婢进去伺候您洗漱吧。”
屋内一点声响都没有。
春雨拧起眉,悄悄从门缝中看了几眼,抬高声量:“温娘子?奴婢进去了?”
说完,便推门而入。
床边烛火完整,鞋袜摆放整齐,被褥鼓鼓囊囊。
她扫了一圈,心中疑惑更甚,径直抬脚过去,试探唤道:“温娘子,奴婢服侍您起来吧。”
然后掀开被褥,里面空空荡荡,唯有一身单薄寝衣。
春雨眉心紧锁,来之前叶夫人再三嘱咐让她看好这温良玉,本以为温娘子是个软和性子,她才略微放松了警惕。
可一夜过去,人竟不见了。
春雨站在床边来回徘徊,却没注意到不远处屏风上映出了一只兔子身影。
慢慢地,蜷缩起的兔形竟忽地变大,幻化为了一个窈窕有致的女子。
“春雨。”
温良玉随手挽上墨发,玉肩莹白,拢上一淡绿衣裙,从屏风外探出脑袋,唇角含笑,温雅和润。
“我在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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