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天地暗如一片,温良玉对上他戾气横生的瞳孔,吓得浑身软毛直立,摔倒在地。

沾着潮意的泥土裹满了全身,脏兮兮的。

她明显感觉到,今日的裴持似乎很不高兴。

裴持淡淡睥她,指腹摩挲着剑柄上的玉石,眼梢夹杂着似凉雪的漠意,朱唇微启,语气听不出喜怒。

“今日宫女寻了一天,跑哪了?”

她下意识张唇,“吱呀——”叫了两声,说不清是被吓的,还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裴持顿住,似是察觉到自己在问一只兔子的话,眼底扬起些让人琢磨不透的讽意,转了眸。

那股震在心口上的强压渐渐褪去,她松了口气,强撑着发软的四肢,刚想爬起来。

可顷刻间,面前人脸色陡然一沉,如玉琢似的脸渗出阴气,猛地抬手,沾着污血的剑尖直对她的额心而来。

剑气凌厉,浮起半湿的兔毛,只差毫厘便能斩断她的性命。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几乎被一股扑面而来的窒息感吓出了魂。

死亡,她经历过一次,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无尽的黑暗和绝望交织在一起,塞住口鼻,断绝了所有能和外界产生联系的路。

她就像是一个破落的木偶娃娃,无悲无喜,被永远地遗忘在木匣中。

上一次她是喝了卫融喂下的汤药,将彻骨的痛当成了身体的自然反应,直到咽气前才恍然明白一切。

可现在,她真真切切地面对着生命的威胁,却又无能为力。

在冰冷彻骨的刃口触及她额心的那瞬,剑刃忽转,对准了侧面而来的一把刀。

铁器相交,极为刺耳。

温良玉怔愣抬首。

少年神色清淡,眼尾染上了几滴猩红的血,手腕转动间,便将黑衣人的刀打落,随即抬脚一踹,掷出冷剑,戳入那人心口。

然后拢拢衣袖,漠然转身。

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她一身。

她全然未觉。

这是……裴持?往日沉默寡言,没有半点身手的裴持?

眼前人身量颇高,站在她面前像座耸立的山峰,按照今日所见,约莫比人形的她高了一个头,踮起脚才能平视,此时眸光淡淡落在她身上,是不沾情绪的审视。

“将她带进去。”

裴持嫌弃地后退半步,转身进殿。

缩在一旁的宫女忙不迭蹲下身,小心地用帕子将她包裹住,慢步跟在裴持身后。

进殿后,裴持顿脚,小太监躬身递上铜盆。

如玉般莹白细腻的指节在水中浸泡着,浮起几缕血丝。

“安亲王今日刚入狱,就来了这么多想要他命的人。”

张瑞不解道:“殿下,这些人不都是来救安亲王的吗?”

他轻笑了声,眼尾微扬,带着毫不遮掩的轻蔑。

“就他们?能进东宫就已经是孤刻意放松守卫了,派他们来救人?也不怕传出去招人笑话。”

“不过就是想以此激怒孤,让孤早些处决安亲王,免得他们受到牵连。”

张瑞叹气道:“这些人胆子忒大了,难道就不怕殿下一查到底吗?”

“穷途之徒,无谓挣扎罢了。”顿了瞬,他又道:“今夜你便将外面那些人送回去,送到他们主子面前。”

“既然他们想玩,那孤便陪他们好好玩玩。”

一旁的温良玉正被宫女擦拭着身子,听到这话,心凉了半截。

若是裴持要就此清算安亲王一脉,少则几月,多则半年,那卫融何时才能出来。

恐怕她明日还得以温良玉的身份来一次东宫,可裴持绝不是顾念老臣旧情的人,更别提为此扯开口子,影响大局。

她心神不宁,垂眸沉思。

裴持拽着帕子,擦过指尖,随意扫了眼兔子:“这兔子今日跑到何处了?”

宫女道:“今日一早奴婢便没在殿内寻到她,许是在东宫附近转悠。”

“嗯。”裴持轻轻颔首,沉眸落在她身上,“过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慑。

可现在的温良玉哪敢将他再当成往日的少年郎,实在怕得紧,略略退后两步。

裴持见状,微眯起眼,声音愈发冷:“怕孤?”

怕?

何止是怕啊。

一刻钟前刚杀完刺客,血腥气还没消散呢,现在还要将人家的尸体扔回去示威,这不就是凡间的阎王嘛。

她此刻若是人,早就哭出来了。

裴持身靠在桌案旁,屈指轻敲木案,敲一下,温良玉的心就抖一下,可她看着男人不虞的模样,只得被迫上前。

慢吞吞迈腿走到他的腿旁,暗含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咬牙蓄力,猛地跳到桌案上,讨好似地滚到他的怀中。

天大地大,活命最大。

她还是保命要紧,谄媚些……也无妨。

兔子的表情并不明显,可她还是尽力咧起嘴角,以期表现出最浓烈的善意。

指尖触及到绵软的皮毛。

裴持紧绷着的身子竟意外放松了下来,眼眸半垂,似是漫不经心,蒙着厚茧的掌心一点点捋顺杂乱的兔毛。

“以后这兔子就养在东宫吧,派人仔细照看着。”

宫女连忙跪下道:“是。”

“都下去吧。”裴持提着她的脖颈,坐在桌前,“今夜将外面看牢些,莫再让人打搅。”

宫女太监齐齐告退,充斥着暖意的偌大殿宇很快只剩下他们一人一兔。

裴持一边顺毛,一边翻看奏疏。

烛火幽幽,烘出暖意,温亮玉紧绷着的心神竟在这静谧的怀中被抚平了,生出了困意。

点着脑袋,差点就要进入梦乡。

忽而,她背上的手掌移开,捻起了一本奏疏,顿了良久。

温良玉眯起眼睛,轻瞥了一眼,忽而愣住,奏疏上详细写清了半年来治水的成效,落款名为宁致远。

——是父亲的学生,谦逊宽厚,待人有礼,在温家时便对她照顾颇多,如今为官,想来能帮她一二。

脑袋瞬间清醒,她趴在桌旁细看,宁致远在外治水两年,河道淤积已清理干净,堤坝也修建完成,上奏准备回京。

可裴持眸光阴沉,半晌冒出一声冷笑,提笔在上面洋洋洒洒写了几个大字“水患未除,尽心巡查,半月后再议”。

温良玉明媚的笑容瞬间凝固。

她就不该抱有期待。

这一打搅,也没了睡觉的心思,索性就看着裴持批阅奏疏。

一个时辰过去了。

温良玉精神抖擞,原来卫二郎卫析官至四品,只比卫融低一品,怪不得今日孟氏穿戴越发张扬,甚至盖过了叶宛妙。

田相早已致仕,如今的许相养了好几个小妾,被御史台参了厚厚一本。

邵国公家的小儿子被塞到了户部,不小心烧毁好些重要账册,被打了二十大板。

……

厚厚一沓奏疏批完,裴持捏捏眉心,压了一日的郁气消散了些。

朝中本就多事,安亲王余党又不老实,种种相加,恐半年内难以平息。

思绪纷飞,闪过种种难题,然后顿在一人身上,他眼睫轻颤,不受控制地深想今日卫府那道月牙色身影。

那是五年前,他在扬州一带治水,得知京中消息后匆忙回京。

奔波许久,却只见到了被封好的坟茔,遍地都是纸钱,孤零零地立在月光之下。

几阵阴风灌过密林,偌大旷野,只余十几人,可不远处,隐约传出微弱的低泣,哀怨婉转,掺着浓烈涩味。

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兵卫都不免白了脸色。

裴持被阴影掩着,隐约可辨认出五官,眸光定定落在那坟茔上,静得骇人。

一片寂静中,忽地,他轻笑了声,幽幽飘入兵卫耳畔,直让他们头发发麻,慌乱跪下。

“开棺。”裴持压下喉间涌起的腥甜道。

没人敢忤逆这疯狂的命令。

黄土掘尽,撬开木棺,尸气弥漫。

一个瘦弱的,柔美的姑娘静静躺着,光影婆娑,肌肤似蒙了一层月纱,泛着冷白的光。

周围人呼吸都滞了几瞬。

若不是见着她毫无起伏的胸口,没半点血色的唇,还真觉得她只是睡着了。

美人薄命,实在可惜。

所以入棺后遇到神医的事,是假的。

换作以往,裴持绝不会相信人死后复生的事,定当场将这冒牌货压入大牢。

可看到她的那一刹那,他笃定,那一定是温良玉。

裴持垂眸,落在温软背上的指尖微蜷。

凉月映地,树影轻摇,桌案前的玄衣男子默了良久。

*

天际线一点点泛白,旭阳冒出了暖黄色的光晕,由窗而入,铺洒在偏殿软榻上。

温良玉皱着眉尖,睡眼朦胧,却在触及澄澈天空的那刻,陡然睁大了眼睛。

天快要亮了。

垂首看到了兔爪,她才松了口气,幸好还没变身。

她猛地翻起身,滚爬着出了窗。

街道两旁,尚未有人烟,缥缈雾气弥漫,唯有一只雪白的兔子狂奔。

望舒楼内,春雨端着铜盆,轻敲着房门。

“温娘子?温娘子?起了吗?奴婢进去伺候您洗漱吧。”

屋内一点声响都没有。

春雨拧起眉,悄悄从门缝中看了几眼,抬高声量:“温娘子?奴婢进去了?”

说完,便推门而入。

床边烛火完整,鞋袜摆放整齐,被褥鼓鼓囊囊。

她扫了一圈,心中疑惑更甚,径直抬脚过去,试探唤道:“温娘子,奴婢服侍您起来吧。”

然后掀开被褥,里面空空荡荡,唯有一身单薄寝衣。

春雨眉心紧锁,来之前叶夫人再三嘱咐让她看好这温良玉,本以为温娘子是个软和性子,她才略微放松了警惕。

可一夜过去,人竟不见了。

春雨站在床边来回徘徊,却没注意到不远处屏风上映出了一只兔子身影。

慢慢地,蜷缩起的兔形竟忽地变大,幻化为了一个窈窕有致的女子。

“春雨。”

温良玉随手挽上墨发,玉肩莹白,拢上一淡绿衣裙,从屏风外探出脑袋,唇角含笑,温雅和润。

“我在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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