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境域,芦阳城。
这日午后天气晴朗,街道两边铺子林立,远近都传着招呼声,行人来往如同往常,日子安生得很。
简陋的茶摊边上走过两个闲聊着的小伙子,穿着普通。
穿着灰色衣服的那位道:“江益茶堂新来了个说书的小公子,论述精彩,时刻满座,我正想去听一听。”
穿着浅蓝色衣服的那位回:“上次我就听过一场,说得可好了。我昨儿还听隔壁家大爷说,今天准备讲的是九渊陆家。”
“就是出了个天才的陆家?”
“是啊,说起那位天才陆绪安自从下山后可是做了不少好事……”
二人走远,茶摊上裹着帽子、一身黑衣的男子放下了刚刚拿在嘴边的茶杯,从怀中的钱袋里掏出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声音清冽道:“老板,结账!”说完就跟着那二人走了。
原本这碗茶就只需两个铜板就行,他却留下了一锭银子。
茶摊的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来那人离开的位置时见到那锭银子,愣了一下,赶忙把银子拿来起来,望向已经走开了的人的背影喊道:“公子,还要找钱给你……”
黑衣男子此刻正提着好奇心,跟着前面的人往江益茶堂走去。
他寻思反正只是在芦阳等人来汇合,也无事可做,不妨去听听看九渊之外的人,是如何说“陆绪安”这个人的。
江益茶堂是个百年老店了,外面有块小招牌,正招牌则挂在内里大堂的一楼横梁位置,也就是这个茶堂的正中央。
桌椅看起来都是有些年头的了,四方分布,整齐排列,围绕着中间的小台子。堂内十分整洁,几个小二肩头挂着布巾、四处走着,拿着托盘和茶壶给客人端茶倒水,各桌都是好生招呼。
“几位客官楼上请,一楼现下已经满座了。”旁边的那个小二也招呼得勤。
黑衣男子隔着前面的人几步远,转身也上了楼,选了个在转角的位置,可以直接看到楼下的台子,有柱子在一旁也不会太惹人注意。
小二没有直接上茶,热情道:“客官面生,应该是第一次来江益堂吧?我给您报一遍茶叶,您挑……”
因为在堂下已经见过了茶单,男子直接打断了小二的话:“上雪岭尾白茶。”然后他掏出了钱袋,拿了五两银子和几颗碎银出来:“布茶就行,剩下的赏你了。”
小二原本就是笑嘻嘻的,这下更喜笑颜开,麻利地接了银子,有钱人家干脆利落,正合了他的意便扬声:“谢公子赏钱!”转身就下楼去给他取茶。
小二再来时就布好茶壶与杯子直接撤下了,与此同时,楼下小台子也已经有人搬上去了立桌,然后又端上去一壶清茶。
旁边的客人不时说着话,偶尔有提及说书人的,男子都听了一听,也知道了些细碎的消息:
“这可是个青年人,不如同以往的老者说书人。”
“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反正不是芦阳本地人。”
“那肯定得是游历过浩浩山川济济江海,才能有这么多的闲话段子。”
不久后楼下突然传来了一阵招呼声和掌声,往楼下看去,有一个手持扇子、着白色布衣的少年往小台子上走,十六七岁身高,独独一髻用白色的发带挽着。
不用多想,这就是那个说书人了。
少年在台上一转身,男子也看见了少年的样貌。那少年确实还很年轻,身材也瘦小,脖子上松松垮垮裹着条长巾,唇红鼻挺,眸中带笑,样貌是十分出众的清秀,或者说,过于清秀……男子还没来得延伸对少年长相上产生的那种怪异感,就已经被少年开口招呼各位的声音给吸引住了:
“今日得闲来说书,芦阳茶客且停驻,只需三记喝彩声,小生就能——”少年顿了顿声。
台下不少人整整齐齐地接道:“吃饱喝足!”然后起了一阵掌声。
这说书人每场开头都是固定的,所以老观众自然是能接上话的。
少年一副细嗓,声音就似林间枝头上活泼乱跳正唱得欢乐的灵雀儿,且有些微的男女不辨,很像是唱戏人的嗓:“今日说的是四大家族之一的九渊陆家,南域最出挑的家族。大家都知道,陆家出了位天才少年,陆绪安,是在整个无极境域都声名远扬,稳坐下一任陆家家主之位的人中龙凤。但十几年前,陆家家主悉心栽培的,还不是这个天才少年。九渊以外,无人知晓这陆绪安其实不是陆家家主陆成唯一的一个儿子……”
男子微眯着眼,眸中透着些惊讶。
台下的听客们一阵疑惑,有人问:“这陆绪安不就是陆家的长公子,陆成的独子吗?”
少年开扇,风度翩翩,详细言之:“其实九渊从前还折过一位公子,也就是原本陆家的长子,陆怀安。这一段,就是我今天要说的陆家旧闻。”
少年说,这陆怀安是陆绪安的亲哥哥,长陆绪安十岁,本来也是棵好苗子,可是因为还年少,十足的贪玩,不知在何处捡到了禁术,便开始偷偷修习。
一日这少年突然魔怔了,把才十岁的陆绪安带离了府。
两位少爷失踪,陆家大乱,到处寻人,从九渊以北搜到了九渊以南,最后终于在一座山里发现了这两兄弟。
在山洞里,仅有他们父子三人。陆家家主见陆怀安修禁术且心性变了,直接将他就地正法,毁掉了禁术的秘籍,还将人烧得连尸体都不剩下。
而早被打晕了的陆绪安,得以安安全全地回到了陆家。
这少年把那些情节里细条条地说得那是一个曲折动荡。
“……陆家家主以陆怀安年少不知轻重,自落妖物之手,与妖物同归于尽为源头,将话流散至九渊各地,之后立马因妖物之事祸害得大家人心惶惶为由,封禁了九渊众口,避免家人伤心,与众人在城下立约不再提及此事。陆家家主隐瞒禁术之事,以主家少爷被妖物所害这件事,会波及陆家作为四大家族之一的地位,属不吉之兆为由,将陆怀安从陆家除名。而陆二公子陆绪安,也就自然而然顺位成了陆家的长公子,便也就是变成了陆成的独子。”少年收扇,也给这一段收了尾。
少年伸手去倒茶,喝了一口,休息嗓子片刻。
本来少年说的这故事很引人入胜,可二楼又传出了一句询问:“陆家本是名门,这种消息自然封锁得很严,这秘密你又是如何得知?”
少年抬眼看向问话人的方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一身黑衣还戴着帽子的人坐在转角的位置。
二人对视。
电光火石间,少年也察觉到了上面那人身手不凡,而且男子眼中先前的惊讶,明显已经变成了危险——
因为,这位少年说书人说的这些,很多都是真的。
楼下有些人可以看见这二人之间眼神不太对劲,江益堂的老板正巧也在,又见说书人没有动作只盯着那黑衣男子,于是赶紧打圆场:“自然是道听途说来的,无从考究,小公子只是个说书人而已,兄台不用如此较真。小公子继续说吧,别扰了大家的兴致。”
少年这时收敛了眼中的探索,也对楼上的男子说道:“对啊,说书说书,说的当然就只是话本子里写的或者我自己听来改成本子的,这位兄台无需计较太多。”说罢放下了茶杯,拿起了扇子,继续开始下一段。
这一段说的是陆绪安不久后因为天资卓越,在九渊陆家子弟中成了实力最好的存在。而后自行辞家,上远离世俗、百年清修的清玄宫拜师学艺。
清玄宫的规矩是,拜师得师徒两方皆合缘。
但是清玄宫的能力摆在那儿,说更直接一点儿的就是得师父看中了你这个徒弟,你才能进清玄宫。而陆绪安运气好,刚上山就被空澜真人给选上了。
仅仅三年,陆绪安就学成而归,而在他之前的那些人,最少也是十年才能得真传,陆绪安适才成了九渊的“天才”。
“……这位天才便经常去各地帮助民众解决患难,给陆家扬了名,也给九渊扬了名,十足地符合陆家家主继承人的名号。”少年顿了顿,接着说,“今日闲话就暂且说到此,多谢各位客官在座的捧场了。我所说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自在人心。”最后这句似是故意说给谁听似的。
少年再次收扇,表示收尾,而满堂又是一阵给说书人喝彩声。
待掌声落尽了,少年再次开口说道:“小生来到芦阳身上盘缠用尽,多亏了江益堂的老板给了我这台子说书,近日也承蒙大家照拂,小生的盘缠现已赚够了,修整好后就准备继续游历去了。”
江益堂的老板在台下一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惋惜地叹了口气。在座的客人也不免有些叹惜。
少年扬起笑,将扇子收回怀中,准备下台:“咱们有缘——江湖再见。小生在这儿祝各位:阖家安康添福添寿,四季如意多喜多财。”
“好!”台下的客人们也十分利落地用掌声送他下台来。
少年走到了老板身边,老板递过来一个钱袋,是这一场说书的酬劳,还有一些客人的赏钱。
少年伸手作了个揖表示感谢:“明日小生就会离开芦阳了,这些日子还多谢老板你的照顾。”
“以后若又路过芦阳,记得进来喝茶。”
“自然会的,小生也祝江益茶堂生意兴隆,日日满座。”少年拱手道。
道完别,少年从江益堂出来,往自己暂住的客栈方向走,在转角巷口,却被突然出现的一人一剑给拦下了。
少年面前的人正是刚才在说书时的那个有些惹人厌的黑衣男子,但身姿挺拔,执剑已显侠义风骨。
巷子两旁,再没有其他人的影子。迟疑了一下后,少年牵起嘴角笑了,就算现在有人用锋利无比的剑对着自己,他也依旧心气很好地主动打了声招呼:“这位公子,有什么事吗?”
男子自这少年准备离开江益堂的时候就提前出来等着他了,回道:“有个问题想让你解答。”
“公子且说。”
少年的笑就似裹着春日里万分温暖和煦的阳光,对于男子来说没有一点儿威胁性可言。
“你刚刚说的那个陆怀安的故事,是不是你编造的。”没有疑问的语气,不像是在问话,倒像是威胁。
少年往后退了一步:“你先把剑收回去,可别误伤了我。”
一道白光自少年眼前一闪而过,男子收剑时剑鞘似传出来了一声筝鸣。
男子继续盯着少年看,这个少年就算遭到了威压似乎也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张。
“我只是个说书的,不管编造与否,说这些只是为了赚点钱而已,而且又不会有多少人信了去。”
“你怎知不会有人信,坊间流言,不都是这样传出来的。”
“那不知公子和九渊陆家有什么关系,居然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少年撑开了扇子,开始在面前扇了起来。
“这你不用知道,你回答我就可以了。”
少年想了想,道:“可我并不想告知。”
男子一手摸上了自己的剑,以示手段:“那你想告诉阎罗吗?”
少年见了,依旧不慌,只道:“你手中这把佩剑还没有沾过人的血腥吧?”
男子内心有些惊异,这小小年纪的也能看出来,难道是个练家子?但是这少年身材很瘦小,看起来就是个弱不禁风的……
他道:“那又如何,你可以做第一个。”
“能做公子你杀的第一个人,我是不是该表示我很荣幸。”
少年笑得正欢,面前的男子从眼神就可以看得出来是个生性善良的人,不想再多纠缠,少年转身到另一边继续要走。
而男子则十分迅速地伸手抓上了面对着的少年的左边肩膀和手臂,并将他自己弯曲的手肘扣进去了少年的身前,想把他往后推直接扣在墙壁上,扣进去的一瞬间,这身子确实如想象中单薄,但是同时他的手肘感受到了一丝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
对,就是柔软。
毫无预兆被人抓住推到墙上的时候,少年脸色突然就变了,眉头紧锁,深黑色的眸中隐隐怒意。她这么生生撞了一下,虽然不重,但也是实打实的在痛着。
男子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另一只空出来的手一把将少年颈间的布巾扯了下来,然后就紧盯着少年的脖子——
没有喉结……
“你……”男子顿了顿,但又有些不确定。
“你什么你,还不放开!”“少年”用回自己原本的声音喝道,声音十分清丽,已经很明显是个女子的声音了。
“你怎是个女……女的?”男子赶紧松开了她。难怪要用布巾围住脖子,不然没有喉结就这样站在台上说书的话也太明显了。
女子眉头微微皱着横了他一眼:“你见过有女儿家能上台说书的吗?”
一个女子若站于台上,就是整个场合里最容易被不怀好意的人针对的,而且确实是从没有过女子抛头露面说书的先例,就算真真有女子说书,怕是也不会有人去捧女子的场的。
男子再仔细看她的脸,确实是一副女相,而且近看时皮肤更白皙得不像话。男子赶紧低头抬手抱拳以示敬意:“抱歉,我并不知道你是女儿身。”
还是个谦谦君子。但是她已经很多年没让自己受过伤了,这个她完全没防备的男子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撞了她?女子未松怒气,抿起了嘴唇,她素来不喜欢计较别的有的没的,比方说发现她是个女子的事情……但是被撞了这么一下,换作旁的女子背上指定是要淤青半个月了,而且怕是饶不了他这么无礼。
她又睨了一眼还未抬起头来的男子,似想起来什么好玩儿的事情,玩心大起,偷偷笑了一下,然后就很快调整好神色,一脸正经而严肃地道:“可我不能就这么轻易原谅了你,清白对于姑娘家而言有多重要,你应是知晓的。”
男子傻愣愣地抬头,良久后,问:“那姑娘想要我如何?”
“娶我啊。不然你就自断双手。”女子向他伸出手去。
男子惊讶的神色刚刚起来,就变成了为难……
不光是习剑之人,就算对于个普通人而言,双手也是十分重要的存在吧。他还在心里道,这女子要断人双手的心思,是不是有些过于歹毒了,而且还说得这般轻松。
而女子向他伸出的手,他也愣着不知是何意。
女子无奈,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布巾过来:“还不快点还给我!”
然后男子十分勉强地开口:“姑娘,这婚姻大事,我觉得还是两情相悦为好,我们只第一次见面,连熟识都算不上……”
女子正觉得有趣,咬着他的话不放:“可是这世上本就有许多成婚前并不认识就被硬凑在一起的夫妻,他们还不是照样过得很好?”
“可……”
“可这不是你的意愿,你也并不想将你这双手赔给我?”女子直接道出了男子的为难之处。
男子又进行了一番认真的思虑,但是男子还没来得及想出应对的法子,女子就笑了:“那好,但我不可能白白这么莫名其妙就被人撞了,而且你还非礼我……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其实都可以用银子来解决,那你就给我银子,反正我正好需要。”
“姑娘,我并非是非礼你,原本我就不知你是个女儿家。”男子毫无底气地解释道,然后将自己的钱袋拿出来,直接递给了她。
所以说“女子”便是这人的克星,她只要摆正自己是个女子的角色就能得上风。像他这种只是看起来十分聪明、性格又十分耿直的家伙,还是很少见的。毕竟陆家是九渊名门,性格死板些也情有可原。
不过那表情变化确实是让她觉得好笑极了。
若问她如何就得知他是九渊陆家的——看钱袋就知道了。她曾在九渊待过,自然也就知道九渊陆家作为名门世家所独有的家族标志——山茶花。
女子依旧笑得如之前般春风和煦:“银子你虽然是给了,但是还有件事……”
“姑娘且说,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为你办到。”男子一脸诚恳,全然不似之前对“少年”的那般假决绝。
“如果下次再见的话,就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都说了下次再见的话。无极这么大,我们估计没有再见的机会了。祝你好运,以后不要再遇上我。也祝我好运,以后不要这么倒霉再见到你这位兄弟。”女子摆摆手,拍了拍男子的肩膀,然后将围巾整理好后说着。
看她要走,男子依旧赶到她面前去拦下她。
“还有什么事?”
“姑娘现下要去哪儿?”问出口后才发觉这话极其唐突了。
“去看芦阳的落日景,怎么,你要和我同去?”她仰着头看了下天光,看似未经大脑地就这么说了一句,实则自己现下只有这一件事要做。
看完落日,她就该离开芦阳去下个地方了。
“这……是否不妥?”男子指的是一男一女的就这般出行。
“有何不妥?”
“我既已知你是女子,自然应当与你保持距离才是……”
“现在改口说要与我保持距离了,刚刚我就被你白占了便宜?”
“自然不是,”男子反应极快,然后就应承了下来,“那不如就我陪姑娘去吧。”
他倒是反应极快,女子实在是忍不住笑:“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顿了一顿后回答,“我姓陆,表字之辰。”
“有多沉?”女子没反应过来般地开玩笑道,像是根本没有在意到他本姓“陆”这件事,避之未谈。
“……”陆之辰只好给她明说,“道路行之,夜落星辰,所谓‘之辰’。我又该如何称呼姑娘你?”
“我叫梦若玲,夜落星辰可入梦的梦,随你怎么叫都行……之辰兄,你且在这儿等着我,我回客栈去换身衣裳。”女子已似一身轻地转身准备好要离开了,离开后她自然也就不会再打算回来——由着这个愣头愣脑的家伙等着算了,反正她也不在乎。
“那梦姑娘住在哪个客栈?”陆之辰似随口问道,实则不愿将这知道陆家辛秘的人就这样轻易放走,也不知道是不是猜准了她就要跑路了的心思。
“千里阁。”
“我也是。”
“……”梦若玲愣住,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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