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听众

晚自习下,回寝室的路上,人影绰绰,心情舒畅。

邓敛白随口问:“你要转艺术吗?”

舒述摇摇头,“没想好。”

邓敛白说:“你这是舍不得人,还是舍不得音乐?”

舒述说:“不关这个的事。”

聊着聊着他们散步至荷花塘。

“怎么不关?”邓敛白说,“你难道不想和裴清圆一个班?”

舒述认命地说:“裴清圆要选文。我从幼儿园开始学英语,就有机会考进文科尖子班了。”

邓敛白惊讶地瞪大眼睛,“她理科那么好,选文?”

“对啊。”

“那你干脆转艺术好了。”

舒述皱了皱眉头,低声说:“不是很想。”

“为什么?”

“因为——”

因为……

小时候的舒述也曾经幻想过登上偌大的舞台,享受万人敬仰的目光。

那天是母亲节的前一天。

他小时候有个小名,叫圈圈。但他十分抗拒这个小名,久而久之便没人怎么喊他了。

圈圈想为妈妈买一份礼物。他知道他吉他弹得好,于是干脆在大街上卖唱。

可惜结果与他的想象大不相同。

不但没挣到一分钱,还收到了满不在乎的嘲笑声。

他的歌声太难听了,难听到没人愿意听他的琴声。上天将他托举至天才的王座上,而歌喉的诅咒封锁着。

那一瞬间,舒述的世界崩溃了一半。

他在房间里不止歇地发疯嘶吼。密密麻麻的乐被谱撕了个稀碎,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秩序全被破坏,只有混乱,才能给他带来一丝慰藉。

在这份歇斯底里中,圈圈不停质问自己,质问所有人。

我不是天才吗?我不是天之骄子吗?

一切的凌乱,都源于风暴中心——那把在角落里格格不入的吉他。

圈圈愤怒地把桌上的水杯砸向门外。

“啊!”

门外一声惊呼终止了山崩地裂。

“是谁?!”

“我。”她怯生生地抓着门栏,连脑袋都没探出来,“我来找你玩。敲门没人答应,我担心出事,就自己输了密码进屋了。”

圈圈塞进被窝,大声嚎哭着。

“你哭什么?”小清圆问,“你别哭了。”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小清圆急忙说:“我没有骗你。”

“那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说我唱歌很难听。”

小清圆走进房间,心疼地捡起地上的碎谱,“可这跟你弹吉他是没有关系的。”

圈圈冒出头,依旧很伤心。他抹了抹泪水,问:“那你,你想听我弹吉他吗?”

她郑重地点点头,“想听,你的歌声我也想听。”

所以他抱起吉他,摇头晃脑,边唱边弹。

而那样羡艳仰望的目光,他再不会在任何人的眼里看见。

他再也不想弹吉他给其他人听了——

因为……

“我已经拥有了最虔诚的听众了。”舒述说。

莲花塘里花骨朵隐在圆圆的荷叶下,风一晃,勉强瞧见些粉嫩色。

邓敛白厚着脸,一脸认真地问:“我吗?”

“滚。”

“要我说。”邓敛白搂住舒述的肩膀,“既然你都有最好的听众了,那别人的眼光也不重要了。”

没过两天,舒述就确定转艺术了。

“那你和舒述要在一个班啦?”苏钰婷一脸看戏地问。

这是一家甜品店,她们三人坐在店外的桌子边。头顶有遮阳棚,一颗绿植就立在叶挽灵的左手旁。

她懒洋洋地靠在椅子,后仰眯眼看了看太阳。估计是没把苏钰婷的话放心上,或者说,根本不在意。

苏钰婷靠向裴清圆,小声问:“他俩到底什么梁子?”

“没梁子,单纯互看不爽。”

听见两人在嘀嘀咕咕,叶挽灵抬起眼,“清圆,你选文的事,你妈妈同意没?”

裴清圆满脸愁容,摇摇头。裴妍君希望她选理,大学毕业后,可以直接去裴妍君所在的公司实习。

“可星期一就要交表了。”

“嗯。”裴妍君的态度十分强硬,事情似乎到了无法商定的地步;可什么也动摇不了裴清圆选文的心。

十几年来,母女俩头一回杠上,谁也不肯让步。可她们相互体谅了很久,不曾红着脸大吵过,事态的严重被粉饰在温和的言语下。

苏钰婷咬着吸管,含糊不清地说:“你理科考过290哎,选文会不会太可惜了?”

“我一直努力学习,就是为了选文。”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信念。

文明起源于文字,而文字作为文明的载体。她想成为一名律师,也想做文明的传承者。

更想让妈妈看见她的决心。

她要去广阔的天地,发扬她的正义。

知己相逢,人生幸事。苏钰婷目光灼灼,“重铸文科荣光。”

“重铸文科荣光!”

裴清圆笑着,将拳头握紧至胸前。

“要不我也转文吧?”叶挽灵说。

另外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你会考不上大学的。”

叶挽灵叹了一口气,用吸管疯狂搅动杯里的咖啡,“为什么对文科有很深的执念?”

苏钰婷在空中比划两下拙劣的武艺,“金庸武侠故事集。”

街道上有小孩不幸放飞了手中的气球,裴清圆看着越飞越高的气球,深沉地说:“小时候妈妈打官司输掉了,一无所有。我太小了,什么也帮不了。所以我想当一名律师,于是我不停地学习看书,最后喜欢上了文。”

这是这么多年来,她心中最大的执念。

玻璃的破碎声再度在耳旁响起,儿时的阴影笼罩她。那是一个很安谧的下午,在睡觉的她却被争执声吵醒。

“我下贱?我亏欠?”裴妍君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的笑容凄厉而痛苦。

小清圆站在远处,发现温柔妈妈变成了疯子——妈妈被男人的冷漠逼疯了。

“你听好了。”裴妍君不死不休地说,“我不会离婚的,不会轻易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你休想从我手中拿到一分钱。”

“啪!”

一巴掌把她扇到在地。

男人似乎觉得不够解气,又恶狠狠地踢几脚她的肚子。这是一场暴行。

他又高高地抬起握紧的拳头。

可被一个娇小的躯体重重地推开。

男人踉跄着跌倒在地。

小清圆紧紧地抱住妈妈,哭喊着,“你不要再打妈妈了!我会报警的!”

羞耻心冲进男人的头脑全变为愤怒,他站起身,大声嚷嚷着,“你们俩联合起来对付我吗?”

“啊——!”他大吼一声。

母女俩相拥着,用沉默抵抗这场无可非议的对错。

最后,他接了一个电话,接着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妈妈,抱着她幼小的肩膀哭泣。

时间仓促而过,裴妍君很快离婚了。

妈妈在酒店的阳台打电话,小清圆蹲在角落里偷听,她听见外婆在不停地数落妈妈。

“当你,我就不同意你嫁过去,你就不肯听我的话。我给你找的律师,你也不要。你就为了那个混账的女儿,什么也不要了,一贫如洗的出门了!裴妍君啊裴妍君,你这半辈子真是着了那个男人的道。”

“以前为了那个男人,不顾一切的嫁过去,现在,又为了他的女儿,不顾一切的离婚。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多为自己考虑一点?!”

“妈,圆圆她——”

外婆挂断了电话。

妈妈在阳台抹鼻子,角落里的小清圆捂着嘴巴,不让呜咽声被听见。

她很难过,她是一个没用的拖油瓶。

其实,外婆对她很好,对她的宠爱一点没少。只是,外婆更爱妈妈一点。

“叮当叮当!”

裴妍君又接到一个电话。

对面的声音很轻快,“阿妍,离婚了?”

“嗯。”

“好事!”对面开心地笑着说,“找到房子住了吗?”

“……还没。”

“这好办了!你来我家楼上啊,没想到我俩又住一块了。”

裴妍君无助地捂着手机,“可是,房租——”

“哎!这你不用担心,我替你垫着。大学时,你就是我们班最聪明的,这点小小房租钱,阿妍你一年半载就挣回来了。”

裴妍君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阿茶,谢谢你……”

“客气什么啊……”

谈话声,慢慢远了。没过几天,她们就住进杨茶家的楼上。

那天下午,卧室里的窗户打开着,风不时地吹。裴清圆在书上写下——

我想成为一名律师。

“圆圆啊。”裴妍君在厨房里喊,“把水果送到杨阿姨家里。”

“来了!”小清圆将日记本藏好。她提着水果篮下楼,在楼梯的转口,第一次与舒述见面。

两条原本平行的线,在命运的徘徊下,正式相连。

听完刻苦铭心的故事,街道上已是灯火阑珊。

“噢!”苏钰婷长长地噢了一声,“原来如此。”

“嗯。”叶挽灵点点头,看了看手机,“时间不早,我先回家了。”

“我也是。”

楼顶气压沉闷,裴清圆双手撑着窗户,眺望远方。昏暗的房间里,洁净的选课表安静地躺在书桌上,一旁的手机迟迟没有回音。

暴雨在不动声色的云层里。

门锁拧开的声响是它来临的征兆。

听见异样动响的裴清圆走出房门,和站在大门的裴妍君,隔着一整个客厅的距离,遥遥对视。

雷电极速劈下,客厅顷刻间被照亮。雨,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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