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得并不快,掠过身侧的微风,会带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在这随时有可能被拉进幻境的地方必须时刻小心。
江辞玉默默跟在乌惊栖身后,一时有些怔愣。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跟乌惊栖这样一起走。
他们的观念是完全不同的,甚至可以说是对立,平常相处二人也是互相针对。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却给了她十足的安全感。
因为知道他,了解他,所以相信他。
面前浓雾遮眼,只能看清少年人隐隐约约的背影。
她垂头用力擦了下眼睛,不知为何,总感觉眼睛有点涩疼。
再一次抬头,江辞玉一时怔住,只因前面空无一人。
慌乱渐渐爬上心头,心脏止不住地跳动,手指紧捏着,指尖隐隐泛白,全身紧绷。
“阿玉。”
一声轻呼声从声后传来。
顿时,江辞玉只觉全身冰冷,如坠冰窟。
她僵硬地回过头,撞入眼中的是雪白的长衫,硕长的身姿和一张清冷英俊的面庞。
她下意识后退,身子直颤,无声呢喃道:“师尊……”
“阿玉,离师尊这般远做甚?”重恒剑君笑着开口。
那样温柔的笑,使人忍不住去沉沦。
可江辞玉却只是觉得这笑充满着恶意,以前的她最是喜欢师尊的笑容。
温柔,令人安心。
可自打她知晓师尊的真面目后,只觉遍体生寒。
“阿玉……”重恒剑君再次开口。
他柔声说着:“过来些,师尊带你离开此处,清灵草师尊已经拿到了,随我回去吧。”
江辞玉稳住心神暗暗施展静心决。
看来她是已经陷入幻境中了,而这幻境幻化的是她最恨最惧之人——重恒剑君。
她缓步上前,在重恒跟前停住,随后缓缓垂头,将最为脆弱的脖颈暴露给他。
重恒眸色暗了一瞬,伸手想去触摸少女温顺的头发。
他手猛然顿住,带着惊愕的眼神缓缓下移,看着一把细短的匕首插入他的心间。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已经抬头的江辞玉,看着她通红的双眸,看着那再也藏不住的恨意。
最后,化成一片又一片白色碎片,被风吹散。
江辞玉瞬间脱力,跌坐在地上,面上有些许呆滞,又好像有些不敢相信,手中的匕首也落至一旁。
这把匕首也是她突然发现的,一直在她的储物袋中。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出神了好一会,过了半晌,又拿起匕首,细细观摩着。
匕首的握柄出镶嵌着一块上好的翡玉,盈润似春泉,翠绿不张扬。
她看了半天,才想起来历,是她刚拜重恒剑君为师那年的生辰收到的礼物。
当时她收到时只觉得好看,但问了一大圈也没有问到送礼人,她还为此难过了许久。
但孩子心性嘛,就是容易拿的起放的下,所以后面也没有再管这件事了。
其实刚拜剑君为师那几年是她在家灭后最开心的几年……
她唇角轻勾,眸子也柔软了下来,微风拂起碎发,好似将她带回了那年春天。
但随后又恢复原样,慢吞吞地将匕首放回了储物袋。
罢了,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重塑筋脉,提升实力。
但想起不久前她的状态眸色还是深了几许。
她站起身,打算继续向前走着,因为在中幻境期间,人是站着不动的,而她现在还是没有看到乌惊栖,就说明她依然在幻境之中。
每一个幻境解决的方法是不一样的。
刚刚幻境展示的是她畏惧的人,而解决畏惧的方法就是直面。
所以,她给出的答案是杀了他。
但下一个幻境给出的考题就不会是那么简单了。
另一边,乌惊栖在陷入幻境的瞬间便察觉了。
他虽然走在前面,但其实一直注意着身后人的状态,所以在她消失的瞬间便知晓还是被拉进幻境了。
他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周围,殿宇错落分布,一群穿着统一天蓝色弟子服的人来来往往。
乌惊栖穿着蓝白相间阔袖锦衣站在原地,倒是格格不入。
他轻咬舌尖,不耐地轻“啧”了一声。
对于他要面临的幻境,心中已有大概,他现在想起来也是历历在目。
他精致的眉眼耷拉着,抬腿便向大殿相反的方向走去。徒留风吹卷起的落叶,无力地起来,又无声落下。
云江峰。
乌惊栖背着剑站在简陋的木屋前,里面时不时传来细细的抽泣声。
他抬起眼,直接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小男童抱着枕头在床上哭泣。
乌惊栖:“……”
小男童也因为开门声转头看来,正好与乌惊栖视线相撞。
乌惊栖轻挑眉眼,看着小男童哭肿的双眼,毫无遮掩地退了一步。
砰——
乌惊栖将门重重合上。
小男童眨了眨圆圆的大眼睛,明显有些不可置信,声音中也夹杂了些许慌乱和怒火,将手中的枕头丢至一旁,连忙爬起:“你!你给我回来!”
许是因为哭太久,稚嫩的声音有些许沙哑。
他看门依然没有反应,连忙爬下床赤着脚想去看一下那个突然进来的人还在不在。
却不想,他刚到门口,本紧闭的门又被推开,正好与他相撞。
咚——
乌惊栖看着被门撞倒在地上的小男童,语气有些愕然:“我记得我可没有碰瓷的爱好,怎得这幻境连模仿都模仿不好?”
小男童一只手捂着头上的包,一只手撑在地面上,用力站了起来。
他气嘟嘟地瞪了眼面前的乌惊栖,碎碎念着:“我也不是你这般无礼的人!”
乌惊栖倒是来了兴致,单手拎起幼年自己的后衣领,语气带着些许捉弄的意味:“小矮子,你说说,我无礼在哪了?”
“你未经我允许便进了我的屋子!”幼年乌惊栖边用力晃着四肢边大喊着。
乌惊栖冷静地反驳道:“这也是我的屋子,我进我的屋子,天经地义。”
随后他便看着幼年的自己偷摸地瞥了眼他空荡荡的手腕,嘴巴一撇,眼神中有些失望。
乌惊栖看着小男童的失望的样子,有些好笑道:“你在想些什么?”
小男童正色看着乌惊栖,语气很是正经:“你是负心汉还是废物?”
小男童没头没脑来的这一句,给乌惊栖气笑了。
“你就这样想未来的自己?”
男童神色正经道:“你是不是未来的我,取决于这个答案。”
乌惊栖无言,拎着幼年的自己往外走去。
男童象征性地晃了晃手脚,也没有去问他要把自己带去哪里。
他不蠢,相反很是聪明。
这一路,二人都很是安静。直到在经过一处小水潭幼年乌惊栖看着自己肿的和核桃一样的双眼,凌乱的头发,额头上还有一个很是明显的包,一副狼狈的乞丐样才猛地挣扎。
乌惊栖无奈提起男童,与他核桃般的双眼对视着,语气有些无奈:“又怎么了?”
男童指了指自己,因为不可置信声量有些高:“你就让我这样出去?!”
乌惊栖看着狼狈的男童,眉毛轻挑:“有问题吗?”
男童更是生气,开始剧烈挣扎,乌惊栖也因此被带的歪歪扭扭地走了好几步,最后,二人一起跌进了一旁的小水潭,砸出一个巨大的水花。
男童看着成了落汤鸡的乌惊栖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哈!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哈哈哈!”
乌惊栖:“……”
咚!
男童抱着脑袋上长出的另一个包,脸上很是委屈,颇有些怨念地盯着前面的男子。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乌惊栖便已经死了千万次了。
彩云镇是江辞玉从小长大的地方,她看着周围熟悉又不熟悉的地方,恍若隔世。
她倒是没想到随着雾一直走居然会走到她幼年的家乡。
看来真正可以离开幻境的地方是在这里。
彩云镇上,行人来来往往,摊贩的吆喝声一声比一声大,扎着花头巾的妇人提着竹篮与路边的菜贩讨价还价、捏糖人的老汉手指翻飞,琉璃色的糖丝绕成一个又一个栩栩如生的动物,吸引着孩童的注意,也吸引到了江辞玉的视线。
她默默上前,拍了拍老汉,老汉抬起头看向江辞玉,看她不开口心中有些了然便主动问道:“姑娘想要哪个?”
江辞玉指着猫样的糖,老汉随即开口道:“两文钱。”
江辞玉掏出一两银子递给老汉,老汉怔了下,连忙道:“诶,姑娘,这使不得,老汉我这小摊子全是铜板零碎,找不开这银锭啊!”
江辞玉拿过糖人,默默摇着头,思考片刻,指着已做好的糖人,手指又滑向路旁眼巴巴看着这边的孩童们。
老汉搓了搓沾着糖霜的手,试探性地询问着:“姑娘的意思……是买下这些糖分给那些小娃娃们?”
江辞玉垂眸点点头,随后便转身离去,老汉也将糖人全部依依取下,一个又一个分发给路边的孩童。
其实二人都知道,老汉这里的全部糖人也不值一银两,但二人都心照不宣。
这一天,是孩童们最开心的一天。
这一天,是老汉最难忘的一天。
江辞玉站在熟悉的府邸前时,手中的糖被术法妥善保存着。
府邸显颓败之象,周围的绿植已了无生机,她轻声走进去,未惊起丝毫声响。
进入府邸后,原先的辉煌一览无遗。
青石板大道直通主厅,紫檀门雕百鸟朝凤,赤金龙形门环。
道两侧假山流水环绕,但灵植的枯萎也在彰示着那些辉煌早已成为过去式。
她定睛看去,假山上还有些许血迹,她神色恍惚一瞬,哭声,叫喊声,剑刺穿血肉的声音,凌乱的脚步声回荡在她脑海中。
手脚发冷,身上似有千斤重,万千恶鬼压身,让她喘不过来。
过了好一会,江辞玉重重地晃了下脑袋,才将那些画面抛出脑海,随后便冲自己以前的居所跑去。
这应是她拜师的前一日,也是灭门惨案的七日后。
她还记得这个时候的自己全靠邻里接济,自己的父母常年行善事,积累了许多善德,大家也愿意帮助她这个遗孤。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房门前,她手指微曲,扣了扣门。
“谁?!
软糯的童音响起后便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打开。
散着头发,眼下有些青黑的小女童穿着松松垮垮的粉色襦裙。
女童抬着头看了江辞玉半晌才开口道:“你长得与我阿娘好像……”
江辞玉蹲下身,桃红色裙摆如花一般绽放在地面,将手中保存完后的糖人递过去,琉璃般的糖人映射着耀眼的光线,有些亮的晃眼。
小女童接过糖人,轻抿了一口,说:“不是王爷爷做的。”
她侧过头看着江辞玉,眼眸弯着:“谢谢你,大姐姐。”
她低着头,晃了晃脚才开口:“你是跟李姨姨和雪姐姐一样来劝我离开的吗?”
乌黑的发映着些许光泽,小女童垂着头有些无精打采:“可是我不想离开,这是我阿爹阿娘留给我的屋子,我也知道,我现在一直在麻烦着邻里的叔叔阿姨姐姐哥哥们……”
她顿了下,又继续开口:“还有天天给我送糖的王爷爷。”
她抬起头,懵懂清澈的眼睛与江辞玉相撞:“我现在是十二岁,已经是筑基的修为了,我会继续变强,然后金丹,元婴,再然后回报大家。”
江辞玉眼神早已软了下来,轻摸着她柔软的长发。
这个幻境的解法她已经知晓了。
便是弥补遗憾。
这个幻境又被称为——儿时憾。
她垂眸,敛去复杂的神色。
可是,她却想不起这个时候自己的遗憾是什么了。
这些年,剑君对她造成的影响过于大了,幼年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
她站起身,握住那只幼小柔软充满温度的手往房内走去。
但没有关系,她会离开幻境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