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磷大概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看上去并不慌。

刃往他脖子里扎进去一丝，他骷髅似的皮肉发白，却不见流血。

谢楷头一回认真看着这位年轻的村长。

他年轻尚且轻，骨相已然大成。跟传统柔和的面容相比，他骨骼太多突出，皮薄骨骼大，人又瘦削，显出几分阴冷。

但他天生是慈母慈父相，温和面容中和了身上的死意，让他看上去只是略微疏离和冷漠。

顾磷觉得他陌生。

“我不相信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亦不愿意和你打哑谜。”

顾磷两指夹着刃，轻轻弹了弹刀片，苍白脸颊上不咸不淡。

“你想知道什么？”

谢楷想知道的太多了。

“第一，新娘祭祀的传统到底怎么来的？”

顾磷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屋里吧。”

谢楷心里膈应三分，但念及以往交情，他能和顾磷心平气和吃上两盏茶。

顾磷泡了一壶茶。

“我们村子光是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村子以前是逃难来到这里的，战争、饥荒、灾谨……这样的环境里，人类是活不下去的。所以诞生了神明。”

“神明教会我们抵御灾难，赐予万物新生，村子得以建立。”

谢楷闷声喝了口茶：“这些都是废话，说重点。”

顾磷轻轻一笑，也喝了口茶。

“也许一开始的神明，也都曾经对子民投射过爱意，神明帮助我们重建家园，在记录里，这是相当快乐的一段时光，但爱是会消失的。”

“当神明收回对人类爱意的之后，人类才明白，自己到底有多弱小。人类所能够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留住他们的神明。”

谢楷听得眼皮一跳：“所以宁愿用这种方式囚禁神明吗？”

顾磷抿了一口茶：“人类为了完成自己的伟大夙愿，就算偶尔会走向错误的道路，也无可厚非。”

他说话语气轻飘飘的，好似根本不在意。

说到底，顾磷代表的、守护的，从来都是村子，正义或者非正义，都只是小孩子喜欢挂在嘴边的口号。

谢楷掂量着自己知道的信息，对着狂妄自大的顾磷说：“那你知道，我们都已经死了这件事吗？”

他闭了闭眼睛，放下手里的茶水。

脑子里如同幻灯片，穿梭在迷雾惊惧的第二世界。

“我们一直以来守护的村子，早已经不复存在了，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显然，顾磷知道。

他瘦伶伶脸颊上没有任何表情，深凹眼眶既写满了慈悲，又满含着冷漠。

好似他青涩、热血的时光，已经全都被消磨干净，形消骨立，里面只空空荡荡留下一具腐朽的尸骨。

顾磷说：“他们仍旧有魂魄，就算是骨头、血肉全都烂掉了，他们仍旧在这片土地上，灵魂永存。唯有祭祀，才能让他们继续活下去。”

“就算像狗一样？”谢楷捏着瓷杯，骨节咯咯作响。

顾磷依旧是不咸不淡，后仰望天：“就算是像狗一样。”

“碰！”谢楷登时暴怒，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恨不得用牙咬碎他的骨头，“他们这样子，还能叫活着？他们已经死了！死人就应该滚回土地里！顾磷，你好好想想，他们现在还是活着的吗？”

活着。

顾磷也不明白，什么叫做活着。

身体仍然能够行动？

灵魂仍然存在？

还是因为，有人仍旧记得他们？

记得他们出生、成长和死亡。

婴儿般呱呱落地，耄耋腐朽痛苦死亡。

人的一辈子就像书，顾磷是书籍的管理员。

他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动机和举动，不敢怀疑。

因为人人都是书，那么他呢？

谢楷脾气上来，什么昔日情谊都抛到脑后，直接一个大拳头砸了过去。

“还不赶紧让祭祀停下来！你到底还要献祭多少无辜的生命！”

顾磷结实挨了一拳，半挺的身子骨往后退了好几步，撞到身后的历代村长牌位。

“哐哐当当”。

一个个朽木落到地上，声音倒是清脆，上了年纪的木头半裂开来，看得顾磷无比心痛。

顾磷咳出一口血，他顾不上自己青白的脸色，一个劲儿用手拢着祖宗牌位。

半碎的牌位木刺凛凛，不经意间就割裂他的手，一时间搞得鲜血淋漓。

谢楷冷嗤：“原来你也还有在乎的东西，我还以为你已经冷血无情到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了！怎么，抱着两块祖宗牌位，能让你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或者说能让你感觉自己依旧在被支持？”

顾磷五官扭曲一瞬：“无知是幸福的。可以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活着、死去。你知道我看到他们死去多少次了吗？多到手指都不够用了，如果不进入循环，他们就真正的死去了，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为什么不明白？”

谢楷手里茶杯也握不住了，径直砸向顾磷：“明白？！明白你利用新娘幌子，不断诱骗外乡人进来，折了他们的命，来给我们全是死人的村子陪葬！”

顾磷眯起眼睛，素来寡淡的神情突然变得浓稠起来。

“你这么暴躁，总不会是因为……你在心疼那个漂亮小新娘吧？”

他神情似笑非笑。

“他确实漂亮又勾人，有点手段在身上，没想到连你也折在他身上。尸王喜欢他，你也喜欢他，还有谁喜欢他呢？”

“你！”谢楷那点心思被戳破，当即少男脸红，又恼又怒。

提他就提他，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提什么尸王！

谢楷说：“别拿他来当挡箭牌！一码事归一码事！”

顾磷冷笑起来，深凹的眼眶颜色寒得彻骨。

“那你应该感谢我啊。你已经死了，你和他，隔着一道阴阳线。可是，如果他死在副本里，你们还能做一对鬼鸳鸯。”

谢楷：………………

顾磷蛊惑道：“他会再次醒来，什么都不知道，你大可以跟他重头来过，这样不好吗？”

挺好。

谢楷想。

“可我不想他死，我想他好好活着。”

嗯。

死亡大概是很疼的，不然每个将死之人，为什么往往痛哭流涕。

谢楷已经守护不了这个村子了，但他至少还想守护雪幼。

谢楷厉声：“让祭祀停下来！”

刚说完，他身形一晃。

浑身力气好像被抽干了。

“你做了什么？”

顾磷捂着口鼻溢出的鲜血，露出一点笑容：“冥府之狼快来了，祭祀不能停。今夜过了八点，冥府之狼会把死人灵魂全部拖进地狱里，只有进入新的一轮循环才能阻止他们。对不起，谢楷，睡一觉吧，醒来后一切都结束了。”

谢楷眼前阵阵发黑。

古鸣钟刹将他拖进漩涡里，形成巨大的嗡鸣声。

“啪！”

冰冷戒尺打在他手心，老师父气得胡子都在往上翘。

“俞不行，你的刀为谁而拔！”

【宿主！】

【恭喜宿主成功解除掉角色封印！没想到你拿到的角色印记这么强，我还以为你要赶不上了呢！】

俞不行呼出一口气，老师父鬼魂的影儿化作鬼火点点，飘而远行，沿途照亮了他的精神世界。

那是万物死寂的荒芜之地。

天空是血红色的，立着巨大的白色骷髅，大地焦黑而枯寂，寸草不生。

倒塌的废墟形成通天的塔，往下一步是灌水的湖泊。

而将这副天地变成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正是俞不行本人。

他那张火烧的数千倍大头砸在不远处，正勾起诡异笑容盯着他。

真是催人尿性。

俞不行仰头，吐出口烟。

他的猫，还没有找到啊。

刀既出，天地一瞬，必见血。

“叮。”

俞不行手里的猫项圈标牌翻了个面，是玫瑰花人头小王子。

“运气不错。”

“你……”顾磷低下头，看到桃木剑穿刺入自己的躯体，震惊了一瞬。

他捂着喉咙咳出一口血，眉宇间竟然多了一丝欣慰。

“你……比我知道的还要果敢。”

俞不行无情拔剑，用纸巾擦干净上面腥臭的液体。

被夺命一剑后，顾磷身形几乎是贯彻了里世界的变化。

他的虚影由人变化，肢体伸展开来，一会儿像大树，一会儿像巨型人体的血管。

整个身躯膨胀且妄图遮连天际，但最后在虚影的颤动化成碎片。

临死前，还不忘说。

“谢楷，已经来不及了。”

“好了，滚回里世界吧。”

顾磷死不瞑目。

俞不行没什么表情，他把猫项圈标牌放好，生怕弄脏了。

猫猫啊猫猫。

他丢了猫。

还丢了个人。

·

“哇，新娘子好漂亮啊！”

负责化妆的人止不住赞美雪幼。

以前画的新娘妆，往往因为对方皮肤不够白，显得死板铅色。

但雪幼实在是太漂亮了。

细腻白皙的皮肤毫无瑕疵，一点点珠光粉腻扫在上面，好像明珠散光。

更不要眉心那点朱砂痣，勾人夺魄，又偏偏圣洁无瑕。

需要上妆的人太多，负责化妆的人不可能正正经经给人好好画，大多是打个底，点个痣就差不多了。

工业化步骤，精炼化妆，效果纯靠个人。

但是雪幼太好看了。

化妆小姐姐恨不得在他脸上狠狠搓搓。

啊啊啊啊！

小漂亮太可爱啦！

之后是繁琐的穿衣步骤，统一大红喜服短褂喇叭裤，外罩一层玲珑叮当响的银饰如意圈，最后凹出纤细的腰线。

“唔，勒得肚子好紧。”雪幼手背贴着肚皮，感觉呼气都不顺畅了。

贴着腰封的是特制的银饰腰带，垂下来的一圈细细密密的铃铛。

微微一动，叮当作响。

银饰朦胧勾勒出细细的腰线，好似一掐就断。

小姑娘不由得竖起大拇指。

他娘的，尸王看了当夜给你表演七天七夜。

那不够，怎么也得反复反复半个月！

“你们这边弄好了吗？仪式开始了！”

小姑娘赶紧把大喜花塞到雪幼手上，把他往小轿子里推。

“你们这批新娘太多了，尸王肯定看不过来，到时候一起拜堂，你一定能艳压群雄！”

啊。

雪幼捏着大红喜球，心里面随着轿子抬起来，而突突跳。

他摁着自己兴奋的乱跳的心脏。

他想，我不是来加入这个婚礼的，我是来破坏这个婚礼的。

我竟然是一只邪恶的坏猫猫了！

我好坏。

但我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