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雪停了,天气却依旧阴沉。
“爹,娘,三丫醒了!”这声囔囔,让王大贵一个激灵,差点儿把洗脸盆打翻了,李秀娘也着急忙慌地从厨房出来。
夫妇俩看着睁眼的女儿,心头的大石总算落了地,兄弟仨看见三丫醒来,心中也是高兴,妹妹一定是吃了灵鱼才好的。
大人一扫脸上的愁容,小孩儿则在那儿沾沾自喜,一家子总算有了几分过年的气氛,只是,很快他们便发现了不对劲。
李秀娘坐在炕沿,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问她有没有不舒服,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问了一连串,三丫却半天都没回应。
王大贵将这些闹腾的小子赶出屋子后,回头见孩儿他娘脸色不对,赶紧走了过去:“怎么了?”
“他爹啊,三丫会不会是,烧傻了?”李秀娘声音颤抖,脸色发白,艰难地说完了这句话。
王大贵脸上的喜意一滞,转头看向三丫,见她双眼大睁,神情木讷,醒来这么久也没开口说话,心头顿时慌了,突然想起当初大夫说的话,烧了这么久,就算救回来,也可能变成痴傻之人。
他当即跌坐在地,他的女儿,可是这十里八乡最聪明的孩子啊!
丈夫这副样子,将李秀娘吓了一跳,立即回过神将他扶起来,然后努力扯出一张笑脸,对着女儿轻声道:“孩子,我是娘啊,你知道是不是,待会儿娘给你做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沉浸在悲痛中的王大贵也反应过来,凑了上去:“我是爹啊,你不是说想要什么木牛流马吗,其实爹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你想不想看?”
两人满怀期待的样子映入三丫的视线,她却没有心思回应,她如今脑子一片空白,心头却被一股莫名的绝望所笼罩,这种情绪太过强烈,她沉浸其中,根本无法脱身。
“到此为止吧,你本是应死之人。”各种消极情绪油然而生,三丫感觉十分茫然,却又觉得理所应当,就这样放任绝望弥漫,她看了眼那对满脸焦急的男女,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李秀娘紧紧抓住丈夫的手,紧张得大气都不敢透一口,见女儿不看他们,眼泪立刻掉了下来,却松了口气。
跟她相反,王大贵却觉得一片绝望,瞧见妻子脸上的喜意,不由发问:“你这是做什么?”
不知道想到什么,李秀娘松开他的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忘了吗,三丫刚出生那会儿的事。”
三丫刚生出来时,也跟现在一样,不吃不喝,不哭不笑,接生的老婶子咋咋呼呼地拍她吓她,也没有反应,老三家的媳妇在门口瞧了一眼,就到处跟别人说她生了个痴傻儿。
在他们这儿,谁家生了个痴傻儿,那一定是这家人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遭报应了,老三家的媳妇这么一嚷嚷,全村人都在说闲话,那会儿还没分家,她那个偏心的婆婆直接闯进她屋子,要将刚出生的三丫丢去后山喂狼。
女儿是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就算是痴傻儿,她也绝不可能同意这种事,然而,刚生产完的身子太过虚弱,她哪里抢得过身强力壮的婆婆。
至于丈夫,根本指望不了,那会儿的他还是个榆木疙瘩,将孝道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娘做什么都是对的,即便她心眼子都偏到天边去了,他也只能站在屋外,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母女被她磋磨。
丈夫的无能,婆母厌恶的神色,妯娌的幸灾乐祸,以及屋外三小子的哭喊,她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眼睁睁的看着那个老虔婆拎着女儿的脖子,就要走出屋子,她心中绝望至极,不知从哪儿生起一阵力气,跑下床死死地朝她扑了过去。
剧烈的动作让她流了一地的血,满屋的血腥气就连外头也闻得见,饶是王婆子这种泼辣村妇,也被她这拼命的架势唬住了,手上一松,孩子便落入了母亲的怀抱。
只是,王婆子很快便回过神来,伸手抢人,李秀娘身上那阵力气也已经散去,她紧紧抱着孩子,整个人瘫在地上,身下血涌如注,只觉一阵眩晕,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女儿睁眼。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像是从尸山血海中走来,透露出的血腥气,比屋子里的还浓郁,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第二天醒来,听说她那个婆婆疯疯癫癫地跑了出去,傍晚才在后山深处找着人,他们再晚去一会儿,就要跑到狼窝被狼吃了。
那天过后,女儿终于会吃会喝了,乖巧懂事,成了这十里八村有名的神童,丈夫也像变了个人似的,突然醒悟过来,非但不再愚孝,还态度坚决地分了家,就连她产后大崩的身子,一夜之间,竟也好了,一点儿病根都没落下。
之后,他们家建起了青砖屋子,夫妻和睦,子女伶俐,生活越过越好,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三丫的功劳。
只是,谁能想到,自小聪明懂事的女儿,会差点儿夭折,想到之前的凶险,李秀娘便觉得后怕,也不理会丈夫了,一门心思扑在女儿身上。
当爹的心没这么细,但经妻子这么一提醒,他立刻反应过来,看向三丫的目光有些迟疑:“三丫啊,你要是清醒,就跟爹娘说句话,别让你娘为你担心了。”
可惜,三丫依旧闭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王大贵不知所措:“孩儿他娘,这可怎么办啊!”
不知为何,一向恩爱的发妻对他突然变得十分冷淡,非但不搭话,还将他赶了出去。
北风呼号,王大贵揣着手站在门口,有些许愤怒,但更多的却是委屈,他跺了跺脚,却是不敢闯进去,潜意识有道声音一直在说,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尊重发妻,对家人好。
屋子里,李秀娘半坐在炕上,搂着三丫,一边轻拍孩子的肩,一边跟她说话:“今年收成不错,按照你的法子,家里收了二十石谷子,三斗落花生,一斗豆子,一大篓棉花,一小包麻子,村里的人用了我们的谷种,这个冬天,家家户户都没饿死人。”
“你叔伯他们还用老种,看见咱家背谷子,眼睛都红了,那副样子,娘心里那口气总算吐出来了。”
“你舅舅的小摊生意很好,那道臭粉成了他家招牌,等过完年说要盘下铺子,就在城门口最近的那条街,还说要请你吃头道席呢。”
“咱家的老大稳重,老二聪明,老三壮实,都是好孩子,娘知道,这些都是三丫的功劳,你爹愚钝,娘见识浅薄,是教不出这样的好孩子的。”
“娘知道,你很累很累,但是,娘真的,真的不能没有三丫……”李秀娘紧紧搂着女儿,泪眼朦胧,恨得咬牙切齿,哭得肝肠寸断:“我知道的,没有三丫,那天娘早就一命呜呼了,你爹那个死心肠,会一直愚孝下去,被那一大家子吸血吃肉,直到两腿一蹬,留下三个小子,没爹没娘,受尽他人磋磨,凄惨一生。”
“娘都知道,娘都知道啊。”
“我闺女是仙人下凡,特意来渡我们一家子苦难的慈悲菩萨,信女不求大富大贵,情愿折寿十年,只求菩萨能把女儿留给我……”
李秀娘搂着女儿,仿佛又回到了那天的绝望,就这样,她一直守在三丫身边,不吃不喝,也不允许别人进来。
整座屋子静悄悄的,王大贵背着手,在廊前走来走去,眉头就没解开过,母女俩在屋子,已经待了两天三夜了,一滴水都没沾过,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三个小子也知道家里气氛不对,即便最调皮的老三,被他爹收拾几顿后,也不敢吵着要去找三丫了。
三兄弟再次在墙角蹲成一排。
“三丫不是醒了吗?”老大想不明白,为什么娘和妹妹不出来见他们,很显然,王大贵也不是会同孩子解释的性子。
“三丫可能又出事了。”老二的脑子是三兄弟中最好的,他见他爹愁容满面,又不请大夫,便猜到了真相。
“那这次可以吃席了吗?”老三握拳:“我可以把最好吃的肉藏起来给三丫,这样,她就会像别人的妹妹一样,乖乖做我的跟班了!”
老大老二:“……”
这傻小子!
老三想让三丫做他跟班都快想得魔怔了,虽然他俩也不爽三丫这个当妹妹的,在家里地位比他们还高,但是,他们从未有过这份奢望,让三丫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这画面,想都不敢想。
自从妹妹出生,他们就知道,这家里惹了爹会被揍一顿,惹了娘会被饿一顿,惹了三丫,就得忍着饿被爹揍一顿,在他们家当哥哥,很惨的。
也只有老三,天生不怕疼不怕饿,加上年纪小,整日跟在三丫屁股后面,性子跟她学了三分像,爹娘都偏爱一分,没被放开手来收拾过,这才敢挑衅他们家神童的权威。
兄弟俩对视一眼,俱是看到对方眼中的嫉妒,干脆不理这个傻弟弟了,两人凑在一起,小声商量起来。
见哥哥们不带他玩,老三以为他们不信,气呼呼地站了起来,叉腰叫嚣:“你们看好了,今天我就要让三丫变成我的跟班!”
说着,他便直往屋子里冲去,这孩子有股牛犊子劲儿,王大贵一时不备,还真被他撞了进去。
“小兔崽子,老子今天就要打断你的腿!”本就心头不快的王大贵,立刻上前想捉住这小子,却被他像鱼一样溜了进去。
“三丫三丫,快起来,哥带你去吃席!”老三冲进来大喊,带来了一身寒气与喧闹。
与此同时,王大贵也气冲冲地走了进来,第一眼就看见炕上奄奄一息的李秀娘,吓了一跳,赶紧上前:“秀娘,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这声呼喝立即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老三松开妹妹的胳膊,看向了旁边的娘,心大如他,也被他娘这样子吓坏了,直愣愣地站在那儿,直到两个哥哥过来,扑在李秀娘身上,才糊里糊涂地跟着干嚎:“娘――”
三个孩子围在李秀娘旁边,哭成一团,当娘的却一动不动,王大贵端来茶饭,见她依旧无动于衷,不禁悲从中来,喝道:“糊涂啊!难道只有三丫是你的孩子,你要是走了,这仨小子怎么办?”
闻言,老二哭得更大声了,还拧了把老大老三,一瞬间,三兄弟的声音简直要掀翻屋顶。
李秀娘依旧无动于衷,就在王大贵失望之下,想将茶饭强行灌下救人时,令人意外的事发生了。
旁边双眼紧闭,一动不动的三丫,突然坐了起来:“吵死了!”
随着这话落下,自她醒来便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阵绝望如潮水般褪去,她脑中突然一片空白,眼神茫然地看着周围。
饿得全身无力的李秀娘挣扎着坐起,将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喜极而泣,菩萨将她的女儿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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