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家属三三俩俩,并不多,进入报告大厅按照号码牌入座。
周存想挨着带着王福明往前去坐,没料到赵兴迪和赵女士都到场,正好占了D12的位置。
他只好拉着王福明一块,往后面走。
后面空出三排来,员工稀稀拉拉做着。方丽云见他来,招呼他,她在倒数倒数第一排的靠窗处。
B52停在靠椅最旁,哪怕是养老院,报告大厅也是台阶式,没有缓坡。
高姨坐在最边上的位置,方丽云在她左侧,周存挨着过去,把王福明放在自己的左侧。
周存摸进口袋,掏出余下的口香糖:“一人三条,刚好。“
他拿着,站起身想分给高姨。
“不吃不吃,牙疼。”高姨不接,周存又给方丽云。
“我也不要。”
被拒绝的周存只拿一片出来,独自吃。
李克在开场主持,节目开始表演。排练期间听过数次的歌,开场看两场,只觉得兴致缺缺。
“有请志愿者表演,在后面,今年还有专业合唱团来。”方丽云查看节目表。
“专业的?”
“以前D13的赵女士,文化活动中心的。”方丽云指着前排的几个观众,“来的这几个也是支持工作的。”
“你怎么知道……?噢。”
周存问出口,又想起下午化妆与赵兴迪交流过。
“看不清啊。”身旁的人道。
王福明举起双手,食指与拇指粘合成圈,佯装眼镜放到眼前。
体检的时候有过简单视力测验,王福明的视力极好,没踩老花青光白内障的坑,的确有当船长的资本。
“这时候,望远镜就排上用场了。”王福明继续说。
周存不免再次回想起上午暴怒时的发端,前台的李克正在讲过场词,他看过去,距离远也看不清。
道歉的话难开口,周存还是道:“你想坐前面,也能瞧见。”
“唉,怎么没找到人?”方丽云挨着数,没锁定赵女士。
坐在王福明的位置上呢。周存心里答。
“我说今天小赵姐来帮忙呢,结束后她告诉我她是那个……”方丽云说着,瞥一眼高姨,发现对方在与B52交谈,她身子也往周存身旁靠,“入殓噢。”
“你怕?”
“老人们忌讳啊!”
“高姨也是?”
“瞎说,她俩都是我化的。”
周存背向前倾,往高姨方向看去,又重新靠着。
他能一眼认出高家两位姨的妆,实在是方赵二人妆容技术天差地别。
专业的就是专业的。
“功臣,你今天辛苦。”周存没拆穿,只赞美。
“舍我其谁呢?”
养老院年轻人少,干得最久的就是李克,往下数便是周存,就连只做半年的方丽云都会被赞。
“实习生?”
方丽云干笑两声,不说话。
“是,多亏小方,谢谢小方。”高姨突然转头过来,赞美,“也谢谢小周,我替我姐谢谢你们。”
“没事,权当练手,过了把瘾。”
方丽云和高姨聊着,周存坐正继续看节目。
他自认没有欣赏水平,生活一向只管温饱,不理文娱。
看了没一会,缺少午觉瞌睡起来,迷迷糊糊脑袋重力倾斜,靠在他人肩上,他猛然惊醒。
“没事,今天累,靠着睡会。”方丽云为他的唐突找好借口。
“抱歉,眯着了。”周存重新坐正,撑直身体想看比赛,眼皮还是耷拉下来。
疲惫、压抑、痛苦,唯有在梦中得以喘息。王福明的出现,李克的离开,周存所设想的一切明明都在继续,他却未能从中幸免抽身。
他幼时,王福明正值青春;他年长,其已垂垂老矣——拳头还是硬的,只是他成为被保护者。
惊涛冲垮过去,骇浪涤刷现在。记忆与真实中的桥梁割裂,唯有无影无踪的风牵引白帆,在湍急之后渡船。
枯水行舟,漂泊无依。
恍惚间,他能偏头一看,穿着青花瓷连衣裙的B52站起来了,双手舞蹈着,歌声悠扬,优美动听。
还真是医学奇迹。
他如此想着,又突然意识到仰头的支撑动了。
猛然起身,偏头一看,王福明一脸慈祥地看他。
刚才靠在了王福明身上,糟透了。
但比打扰方丽云好。
歌唱的声音还在,由远及近,他转头一看,方丽云已经不在,高姨和B52还坐在原位。
周存只感觉自己不清晰,闭目后靠,重新扭头,两姊妹依旧不动声色。
点开群消息,看公告栏里的表演曲目,《青花瓷》螺市剧团表演,刚巧结束。
他转头问高姨:“刚才你站起来?”
高姨道:“噢,刚小方出去,我让她过道。”
周存松一口气。
“那你在唱歌?”
“《青花瓷》,大家都会哼了两句吧?”
周存转头问王福明:“你会吗?”
王福明懵:“什么会不会?“
算了。
王福明问:“你不喜欢听歌吗?”
周存答:“还行。”
事实上是五音不全,对音乐的喜爱多来自视频媒介。
“我妻子很喜欢唱歌。”
“所以你不喜欢?”
“我很喜欢的。”
“很喜欢为什么之前说要退出合唱?”
“不行的,那首歌不行的。” 王福明摇头,又将食指束在嘴唇旁,“这场开始了。”
李克退场,表演者娉婷步态上场。
后半场周存也没睡着,把王福明交给同事,起身去到后台帮忙。方丽云在里面帮人画眼影,他去瞧,那人一身苍翠的裙,体态端庄,两手搭在腿上,手上那抹闪光紫色的指甲惹眼。
“专业的?”
化妆的那一行头,都不是拿着竹筐装着,而是整理齐全的化妆箱。
“院里的。”方丽云打完又补充道,“以前是专业的。”
有一点赵兴迪说的很对的——即便当时是在反讽——院里的确藏龙卧虎,许多老头老太太在某一领域都小有成就。
持妆人闭目,口却开:“如果舞蹈老师算是专业的话,那我就是。“
绿色的眼影涂在眼皮上,近看还是能瞧见细密的鱼尾纹,年过半百,已然保养算好。
“独舞,厉害呢。”方丽云夸。
“呵,真厉害,高姐还拒绝给我现场伴奏。”
“尔老师不是新搭档吗?他指挥官,强。”方丽云接。
对比护工群体,老人有才华的占大多数。
正说着,一群人浩浩荡荡从前场出来。
“高姐也在这,正好大伙都在,结束后咱们一块去看她。”
周存看过去,一群青花瓷裙的中年女人簇拥在一块说说笑笑。
有一人从人群中的出来,询问周存:“小伙子能帮我们拍一张吗?”
方丽云停了手里的刷子,向前来:“去外面吧,这边展不开,外面还有湖。”
说着,她接过领头人的单反又递给相机,给周存使一眼神。
一群人便跟着周存一块,往外走去。
周存对讲机传来声音,是方丽云。
“呼叫呼叫,呼叫高姨,我是小方。”
他关掉对讲机,转头回去招呼:“有台阶,姐姐妹妹慢点走,小心裙子。”
大厅出来是一片草坪,初夏阳光照耀,绿油油一片盎然景观。
不用组织,她们已经站成一组队伍。周存拿着单反相机,视线却往报告厅那边探去。
“小伙子快点噢,现在太阳晒。“
“是哦是哦,太晒长皱纹。“
“姐妹们摆好看点,不容易聚一块了。“
周存低头拨动单反,调整数据:“等会哦,调一下光圈。”
正等待,手机突然震动一下。
【方丽云:不用等。】
【方丽云:算了。】
“好了没呀?”
“来吧来吧!”
彼时阳光正好,西北角的湖面经风有粼粼波光,草坪郁郁葱葱,影子粗短堆叠成一团。
周存把手机放在兜里,举起相机,脸贴上,眼睛与取景器平行,调整焦距,识清每个人的脸。
一群女人形态相似、服装相似、妆容相似,甚至于久成默契的照相姿态都相似。
面容不尽相同,方正脸、包子脸、瓜子脸、鹅蛋脸,各有千秋;鱼尾纹、抬头纹、法令纹、眉间纹,纵横交错。
她们异口同声地喊出“剧团”时,笑容又一般无二。
周存按下了快门。
*
食堂,晚间吃饭,一片喜庆。
周存忙完厅堂的饭已经撤了,来得晚,他只能拿着勺子在后厨锅里面捞个不停,最后也只捞出些豆芽。打开蒸屉,拿走最后三个粽子,端着去厅堂吃。
王福明还在,和格伯对坐着吃。
周存走过去,坐下。
“你好,吃饭呢?”王福明同他打招呼。
王福明的餐盘吃得干净,只剩几片海带 。
周存看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他的碗,点头:“嗯,吃饭。”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太喜欢吃海带。”王福明说着,双手合十,做出一个抱歉的姿态,“不好意思,原谅我吧。”
“你能吃辣?”周存问。
老人素日的食谱都是按照清淡的饮食调配,看上去没什么红的。麻辣鱼块,本来是管理员统计投票出的员工餐。
不知道王福明的碗里怎么有。
“不太行,吃了肚子疼。”王福明摇摇头,又拍了拍胸口,“还是能嚼得动的。”
周存冷笑,粽子微微烫,他解着绳索,视线转移到格伯上。
格伯不知何时带上假牙,慢条斯理吃着流食,擓在嘴里。
周存筷子插在粽子里,咬一口,吃到葡萄。他说:“假牙也能嚼动流食。”
正吃着,听见有人叫他,回头发现是高姨。
来时他已经发现这桌,一桌围坐都是同事,有男有女,年龄阶层都是五十多岁,聊天说着东南西北。
“我看你盯着,就带你爸吃员工餐,开的小灶。”郝姨招呼道。
餐盘里还剩附着辣椒的红带。
周存笑着道:“郝姨,没必要的,我爸就按着规矩吃。这次还是谢谢啦!”
“这有什么,还不是得谢谢你。”
“应该的,谢谢大家照顾。”周存腼腆地笑。
这回答不知逗笑了谁,只是一个笑声出现,一群人开始笑了。
有人在夸奖他大学生就是好,有人在说和老爸一起生活还真不错,更多人说的是年轻人敬礼足热心肠……
周存笑笑,不知笑什么。
那边的笑声淹没了他片刻,,又继续大声讲话起来。
周存却游离在外。
一阵诡异的喧哗后,他终于脱离话题中心。
手臂突然被王福明轻轻一撞“我可以尝一下粽子吗?”
“不行。”
“就一口。”
“不行,这是我的。”
糯米消化负担,去年还出现过夜班去给老头扣□□的情况。
“小气!”
“随你怎么说。”
阿姨们包粽子不舍得放料,吃一颗难能遇见料。这颗紧实的粽子,料放得满,应是来宾包的。
是不是拿下按摩仪的家庭包的?
如此想着,手臂再次被撞一下,他转头又要拒绝:“不行,我的东西,谁也别抢。”
“主持人,在那。”
王福明指向斜对面一桌,李克端着盘子刚巧要坐下。
“你不是看不清吗?离这么远。”
“凑近点就看清了。”
“你往前走了?”
“没有,我活在过去。”
周存咀嚼的动作一顿,看向王福明。
王福明蒙一层黄灰,瞳孔成深棕色,内圈黑点晕开薄薄的藏蓝。他眨一下眼,缓慢记录流逝的分秒。
“你的眉毛白了。“周存只说。
王福明不吭声,正身拿起筷子,夹起放在餐盘中海带,塞在嘴里。
“太辣就别吃。”周存提醒。
“你们吵架了。”王福明咀嚼时口齿不清,”还没和好。”
“是,吵架。”
周存说着,咬下一口粽子,咬下时,不设防咬到了筷子,上下两排大牙以卵击石后的碎裂钝痛。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为什么?”
“哪有这么多理由。”
“为什么?”
“……其实也没吵。”周存舌尖碾着糯米,吐出一颗红枣核,“他不想吵,我也不会吵。”
“然后呢?”
“然后没有为什么,”周存耸肩,故作轻松,“他要走了,过段会时间回来。”
“然后呢?”
“然后一起照常生活啊,一起共事,一起……”
周存说着到一半顿住。
然后,真的能够回到从前吗?
王福明继续重复:“然后呢?”
然后他等到交换的名额,就可以只身飞走——周存默然,难以启齿。
“没有那么多——喂,拿错了!“
王福明站起来,端起周存的餐盘,往斜对面走。
食堂座位错叠,周存后面有人,椅子推不开,一时间无法起身,只能任由王福明动作。
身后同事的笑声淹没厅堂片刻,又恢复沉寂。
李克抬头朝那边去,余光扫他一眼,如常低头吃菜。
周存走过去,才发现李克和自己盘子里的境遇别无二致。他还多两个粽子。
“坐啊!”王福明扯着周存的手,把他拽着坐在座位上。
“去哪了?来这么晚,饭都没了。”周存问。
“卸妆,看录像。”李克答。
养老院每次表演,宣传部都会记录。
两人没再言语。
“他说他想请你吃个粽子。”
王福明说着,将周存餐盘里的粽子取出一个放在李克的盘子里。
“我骆市人,不吃甜粽。”李克话如此说,也没动盘子里的粽子。
“那就吃呗。”王福明坦然道。
听漏字听错字或者假装听不见,是赖皮老者的特长。哪怕李克的腔调珠圆玉润。
周存也没圆场,道:“以前不也吃。”
李克答:“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王福明推了一下周存,蓦然又道:“以前就是现在,现在也是以前。”
周存清理粽子上的绳索,剥着粽子,问:“那然后呢?”
问他们,也是问自己。
他把剥好的粽子,用叶片裹着小角递给王福明。
“你螺市人,能吃甜粽。”
王福明道着“谢谢”接下,小口小口咬着。
“你给他吃这个?”李克语气带着质问。
“你还给他吃猪肉脯呢。”
“我那是给你的。”
“可你塞他怀里了。”
李克一时语塞,叹:“算了,你爸。”
王福明点头,看向周存,点头:“是,我仔。”
话题再次终结。
李克挑着餐盘里的豆芽,目光在粽子上,问:“去哪了?来这么晚,饭都没了。”
周存抬眼看他,又垂眸,答:“去送剧团的阿姨了,她们司机没来接。”
“高姨她们一组的?”
“对,是。”
“噢,她们。”李克点头,“她们。”
开车时,有人在向他打听“高姐”的事情。周存对B栋不了解,也是今日才接触,只回答了B52今日所闻。
对方竟然大悟般:“啊?大高姐也在?”
这回答让周存疑惑:“啊?”
从养老院到剧团的路途上,他听闻高家姐妹的灿烂荣光。
大高长小高十五,一熟一稚,一歌一舞,风头正盛,掌声不断。大高嫁人,宣布息退。小高单行,誓死从艺。南辕北辙,同归一处。
“我以为小高姐回老家了,后来……遇见,才知道。”
“她不太可能回去吧?鱼市。”
“他们应该是一家都搬出来了。”
四下沉默,谁也不说话了。
剧团到养老院,空车一趟,半小时也是一生。
周存看一眼小口吃粽子的王福明,问:“你晚上多久睡觉?”
“九点。”
“你今天晚点睡,行不行?”周存话在唇边出口艰难,“……来看我的颁奖。”
王福明咽着糯米,糊在嘴上,一层油亮。
李克插话:“你劳模嘛,又有锦旗?”
周存瞥他一眼,又看王福明再问:“好不好?”
王福明问:“要我上台领奖了吗?”
这是上午斥责的事,原本该由两人共同上台领奖。
周存感到懊悔,也没为上午多做解释,只是说:“是给我,我一个人的。”
王福明问:“谁啊,给你颁奖。”
他答:“呃……你前室友的女儿。“
周存一时想不起赵女士的名字,只能用关系线来表示。
李克“噗嗤”一声笑出来,讥讽:“又发一次,为写报告,有什么好看的?”
王福明却道:“那我可以带我室友吗?”
周存不打算在出席人员上纠结:“可以。”
李克又问:“就为个颁奖,让别人坐一晚上。”
刚才还说着“你爸”的人,现在开始嘴贱。
周存转头,问他:“你平时多久睡觉?”
“啊?”
“晚上一定要打吗?”
武力较量,李克的胜场都是周存谦让。
“你怂了?”
“是,我怂了。”
“啊?”
“我是说,请你喝酒行吗?”
李克在惊诧后突然笑了,放下筷子,开始一边抱怨粽子黏手,一边数着在拳击台上赢过周存的光辉时刻。
“我们?”李克问。
“我们。”周存答。
李克咬一口粽子,宣布计划:“那就喝完再打。”
拍照那一段。脸型天生的,皱纹后天的,排列组合是想写出时光,各有经历。
Orz不知道这样的表达是否贴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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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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