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醒李克,两人疾奔,在若远若近的歌声,和细微的光亮中,确定方向。
打开练歌房门时,高姨已经在了,扫帚靠在身上,拿着操作板乱按。
“快来看,这玩意怎么调小?”
周存疾步至阳台,看一地镜子碎片,他将阳台门关上,隔绝声音外泄,再重新拉好隔光的窗帘。李克接手调音量的活儿,没司其职,反而切歌换成更欢乐的歌。
“哎哟,你在干嘛?”高姨想去抢李克手里的操作板,抢不过。
“嗨起来,嗨起来!”
李克两三句歌词唱着,也不端腔拿调,蹦蹦跳跳拿着话筒。
“怎么办啊?”高姨求助周存。
周存扫一眼耍酒疯的李克,再扫一眼沙发里窝着的B51,问:“镜子怎么搞那去了?”
“他想爬出去,拿那个镜子搭桥。”
练歌房阳台,院墙绿树相连,夏季枝繁叶茂时还需叫人砍伐一段,不至于张牙舞爪伸进来。
“那他直接跳上去,生还几率更大点。”周存不能理解老化的脑回路。
“这树砍了,他出不去啊。不对,嗐!这是跳不跳的问题吗?”高姨说话吼声陡然变大,“李克,你安静点!”
热情激荡的摇滚乐,配合李克嘶吼的唱功,在整个练歌室回荡。
“我说呢,怪不得。”周存大悟。
六一节前夕,周存带方薇去厕所,在外等候,听见树丛那头有簌簌声响,光亮一闪而过,有个人影。
送方薇回去,再往那处去,人影已经不在。树木与三楼练歌房阳台连接,估摸这地上和阳台两个落点。
周存站在原地等一会。
人影从外往里挪动,嘴里叼着一个微弱的电筒,照到衣服,是院里老人的常用服装。
周存担心突然喊声,惊吓老人,看着他落地阳台,便离开了。
翌日,同事开门时发现树叶、土壤、树枝落得四方,猜测到有人爬树。
先是以外人行窃的危险预案处理,封锁练歌房,调查监控后发现为院中老人去了又回,预案撤回。
清理现场,为杜绝再次爬树事情再次发生,当日便请来工人锯掉树枝。他不知那人身份,没和B51对上号。
周存又疑惑,“真想走,又回来干嘛,现在又出去。”
“你去问他!我一不看好人就疯了。”高姨吼声疲惫,“这么大声,大晚上的,会来人的,你们怎么喝这么多!”
B51还成跪趴沙发上,手圈着肚子,脑袋一抬一落砸在枕头上。
周存故意问:“那你们怎么在这?”
“啧,啧,嗐……”高姨吞吐半天,“唉!我想唱歌嘛,今天没表演上,我想放松。”
“那他呢?看起来不像想唱歌的。”
“哎哟,这这这,唉,你别问。”
“电梯不是修好了吗?怎么不带你姐来?”周存咄咄逼人。
“这很难讲……真烦人啊你,我们的家事,问这么多。”高姨欲言又止,被李克的高音震一下,“你去把音量调小点。”
李克自幼骆市长大,喝的酒纯烧喉,度数比啤酒高太多,酒量海量,比周存是绰绰有余。也酒进肚这么点酒,不可能晕得六亲不认,更多可能是他想发疯了。
既然想发疯,周存也懒得去阻止。
“你和我把他带回去,最大的事就了了。”周存没理她,往B51的方向走去。
B51趴着,没睡着。周存去拉他的手,被一把撒开,整个人以蜷缩得更紧凑了。
“你把音量关了,然后我们三个一起出去,让他自己在这缩着,行不行?”高姨和周存打商量。
周存没理,问B51:“不舒服吗?还是哪里疼?”
B51不说话,对周存很是抗拒。
高姨不屑:“没事,你别去刨他,你要真认出他了,心情准不好了。”
周存再次确认:“真没事嘛?”
B51在连续的问题中,把手伸出来,摆了摆又缩回。
周存看一眼在沙发上蹦蹦跳跳的李克,鞋已经脱了,唱得正嗨,缩在一团的B51在抖动中镇定自如。
“平时在这睡觉的是他啊?”是推测,但**不离十。
“你……嗯,不对,唉,”高姨连续几声叹,包不住火,往外抖,“是,今天我练歌,让他别来,还是来了。”
“所以你把他锁在屋里?”周存想起那条撤诉。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锁住,他能跑出来?”
不谈五楼层高和B51的冒险精神,养老院的窗户结构也不准允老人跳下。
“他不是有床嘛?他睡这。”周存疑惑,“你睡——”
B51和B52的合约年中期满,物损费等待开庭审理,子女没再续寄养费,床位即将收回。高姨没栖身之所,才寻住宿的地儿。
这是那日下楼梯李克所言。
“别,我可不会睡他那,我和我姐一块。”高姨说着,坐在沙发上,“他可能想密会谁吧,说不定。”
“密会谁?”
“我不清楚,前阵子一定要闹离婚。”高姨就差把B51做了亏心事写在脸上。
“所以你把钥匙给他?”
“大半夜睡得好好的,有个男人砰砰敲你门嘛?哦,你是男人。”高姨说着又哀怨,“是他威胁我,我也没办法,我得保护我和姐姐。”
“他爬树,你不怕他掉下去?”
“他身手灵活,一般都爬回来。”高姨哭腔转怒骂,突然站起来,“死了算了,我顶多算失职……烦……”
畅快的摇滚乐中,女人圆滑模样不在,边哭泣边拿起靠在一旁的大象拐杖,猛然敲下。
棍棍落在沙发上。
周存想去劝,被高姨一个眼神扫来。
高姨一向占强。员工餐要排在最前头,工作服要用熨斗熨,排班表可以任意挑选她想要的时间段,不爽就说,喜欢也不吝赞扬。
她眼神凌厉,一眨不眨盯着周存:“你也要欺负我吗?就因为我一个独身女人,所以任凭你们欺负是吗?电梯故意拖延,想看我出丑,急得团团转?为什么只叫姐姐去拍照,为什么不叫我?”
周存呆立无言。
“羞辱谁呢!啊!一直问一直问,怎么没人来问一下我怎么想的?”高姨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双手撑在拐杖上稳住身形,“我就不该拦他,不然今天他就直接摊着。”
高姨撕裂了他推走李克时故作的坦然从容,周存如蒙大罪节节败退,椅在阳台窗帘上束手无措。
李克活蹦乱跳拿着话筒嘶吼,B51蜷缩沙发一动不动,高姨嚎啕大哭。四人状态皆失。
喧闹中,周存打开阳台门出去,仓惶合上。
终于安静。
抬头月亮掉下来了,天际漆黑一片,低头一地镜子碎片,将他切割变形。
周存蹲下身,一片一片捡起,望向破碎的自己。
——承认吧,周存。
你“无所谓”态度,皆由无害自我的方式展现:言行**,包藏罪行。
你保持自诩无辜的身份,以低位者的无赖含糊李克,以高位者的无知质问高姨。
承认吧,无耻之徒。
这世上,能道清谁欠谁吗?
*
周文也是独身女人,带孩子的独身女人。
周文自住轮胎厂后,久不归家,东西还放在房里,其中包括最值钱的珍珠项链。
告密者成为行窃者,躲在周亩身后,嘴角在大腿根缝下扬出天真的笑。
姥姥做着偏心的裁判,在姥爷眉飞色舞的默许下,周亩一根一根掰开周存的手指,耀武扬威地数落起自己的妹妹。
“小时候,她就得让着我,就算她在场,这项链不用我说,她也会双手捧着,送我。”
周存暴怒咬伤周亩的手指,眼神澎湃趟过一片海去淹死对方。
口腔被指甲扣住,刺进牙龈,在大牙的缝隙里来回摩梭,疼痛让他更加使劲。
舌头感知到铁锈味,抵着上颚,不知道是谁的血。空气中浮动的米糠,周亩挑衅的酸辣气味,涌进他的喉管。
这比牙床的剧痛更为难耐,似被堵住呼吸。
最后,在下巴被人捏住时,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可脱离桎梏的手指并不打算缩回,抵住他刚空缺的牙床使劲钻。
剧痛让他尖叫,一脚踢上去,被闪身躲过,伸出双手想要去捏周亩的脸,同样被反剪在身前。
姥爷撑着烟斗走过来,拍了拍周亩的手臂,正想要拿着烟斗往周存的嘴里送。
绝望之际,周存挣脱手来,摸到身后泄出的米糠,想要塞向周亩的脸,却被凑来的烟斗点燃,一瞬间亮起一团明火。
三人瞬间解体分开,周存夺门而出。
这是陆上的优势,能够逃跑。
周存担心周亩骑车追他,走小路,只能走小路。
桥自断后,修缮工作一直持续,暴雨连天,一直没修好。后来转变思路铺远路,从前的过桥路反倒荒废了。
季节少雨,河床露出来,近处能看见沉在河底的洗衣粉袋或者酱油瓶。
周存跑了一公里,后面没动静。他沿着河跑,到枯竭的沙坝上,踩在泥臭污水里,越过这条河。
膝盖往下全是泥,又到河水里淘淘清洗,湿漉漉地走到轮胎厂,在车间门口徘徊,蹲在一处等待。
出厂的周文见他,蹲下来怎么了。
周存嘴里包满了血,吐出一口唾沫都是红的,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哭,嘴巴包不住痛,手再一糊,脸上挂满了粘稠的液体。
“珍珠项链,没了。”周存从裤兜里掏一遍,终于摸到一颗,“还有一颗。”
这是落在床下那颗独立的珍珠,他现在用狗尾巴草的茎连成一颗。
周文似有感召般,抱着他开始簌簌落泪。
“臭狗东西,偷到自己人来了,也就能捏点软的了。”周文边哭边咒骂,又轻轻无奈哄着周存,“算了算了,给他们算了,拿钱消灾。”
过了半晌,她怨气上涌:“凭什么啊?凭什么这么对你啊,凭什么这么对我啊?”
周存小口小口叫:“妈妈,妈妈,妈妈……”
周文轻轻拍他说:“妈妈在,妈妈在,妈妈在……”
晚间没休息的地儿,只能央求着男同事能把周存带到厂里宿舍去睡一宿。
可明日呢?
周存担心明日又会是:回到姥姥家,周文鞠躬敬礼又是道歉,在嫌恶和施舍下,重新住进满是米糠的屋子。
好在这次没有,大通铺这一睡就是一周。
干瘪的轮胎在挤压下慢慢充大,弹性让其鼓胀,在燃油启动后急速旋转,载人狂奔,再经损耗摩擦后爆胎。
脚臭汗味能忍,特殊的橡胶气味熏人鼻腔,不定时的爆胎声总会在梦中响起,他惊魂难安。
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轮胎厂以周文携带幼子为由将其请辞,母子俩奢侈一把去到早餐店点了两份油茶酥。
周存惴惴不安等待抛弃,周文盯着“旺铺转让”的牌子道:“就这吧,我们留这。”
镇上租一个小铺面,一位多用:做早餐、卖杂货、摆麻将桌。
开业当天,周文在商铺街影楼借了一个相机,“咔擦”“咔擦”拍几张两人合照,挂在夹层的床前做装饰,算是有家了。
他们运气好,店铺刚开张起来,周存所在的农村小学合并,就搬迁到附近。
地址在公交车站旁,老旧小区出入口,麻将生意火红,早餐也卖得风生水起,日子渐渐好起来了。
姥姥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店铺的地址,特意送周赢上学来,坐在店铺门前拿起贩卖的茶叶蛋就开始剥。
“早给你讲过了,茶叶蛋,要用红茶,头天煮,后天吃,得要泡上一个晚上,这味才能进得去。”姥姥埋汰地将蛋壳洒在店门口,举起剥皮的鸡蛋瞧,“你看你这,纹路也不好看,味道也不行。……唉,真没进味。”
她喊着半颗鸡蛋,话没堵住,数落着正想吐出来,迎面而来的红袖标盯一眼,咽下去了。
瞧着手里剩着的半颗鸡蛋,又拉着一旁沉默的姥爷,塞进他的嘴里。
“我们也不求多,就想着你挣钱了,治治你爸的哑病。”
周存刚给车行的人送去早餐,回来就瞧见的姥姥咄咄逼人的问话。
周文已经忙完了一波,把围裙卸下,走到姥姥面前:“妈……”
这称呼刚一开口,就被姥姥打断:“打小你就不认我这个妈,现在也别这么叫,我听着耳朵痛。你要去治你爸,就拿点钱,不然人我就今儿给撂这了。”
姥爷嘴里含着鸡蛋,咀嚼时候眉毛舒缓着动,站在一旁瞧着两人的闹剧。
今天姥爷的样貌很是干净。可能因为进城,特意换了一身衬衫西裤,一根掉皮的皮带把裤子扎在了衬衫里,可袖子还是太长,只能挽起,又是溜肩,习惯性弓背瞧上去就是空荡荡的个架子。
只是看上去板正,脚上穿着只是双黑色布鞋。
周存在某一刻,认为姥爷是装的。
装聋、作哑、扮傻子。
老早些年生,周家有积累善德的好名声。从田埂里,捡了个半大的女婴,念书能干,才学也好,读书出来又去做乡村教师。
这名声在周姥爷到后半生时候毁了,就因为一句话。
同村欠钱的老汉,咽气前还在被姥姥催债,一怒之下讲出了姥爷爬墙的事。
夜黑风高,绘声绘色,不胫而走。
周文那会儿还在外教书,村里又没邮政的站点,消息闭塞,临到过节回乡前被人指指点点才发现。
她直接跑到村里的广播站,背一下午的《道德经》,整个村里全是这响声。
这经历是周亩羞辱周存的一件武器。
周文看一眼姥爷,没说话,又转身进了厨房,没理他们。
“你怎么回事?”姥姥怒气,冲到她的身后。
“妈,我还叫你这声妈,就是认你。”周文洗碗池里的水掀得稀里哗啦,“你要生病了,我给你出钱治病,什么都办。”
“我不是你妈,他是你爸!”
“他以前可能是,现在不是。”周文把碗筷上残留着的油渍清洗干净,“我念你好,至少到二十岁之前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他的,我没印象。”
姥姥忍不住推开周文,自己上手:“盘子哪这么洗,废水啊!”
母女俩在争论:所谓血缘、所谓称谓、所谓道德,洗净的盘子垒起一层又一层。
姥爷起身走到了门口,杵着不动。
周存拿着扫把,正在清扫一地的垃圾,抬眼瞧着姥爷来了,又低头继续扫。
天上飘着小雨,蛋壳带着油水,落在水泥地黏上了,扫不动。
他蹲着身子,正想拿手去捡,一只穿着黑白布鞋的脚踩住蛋壳。
姥爷突然蹲下来,从衣服兜里摸摸,掏出了一颗糖,摊在手心。
和蔼的笑挂在脸上,头发梳起来,发量稀少,头皮光滑发亮。
雨丝落在上面,连结成一颗的都没有,直接渗入了皮肤。
他想笑,忍住了。
周存顺从地刚想接过这颗糖,对面的手突然收回,拨开外层半透明的糖纸,放进自己的嘴里,轻轻一吹,手里的糖纸飘落在地上。
周存刚打扫完的地上。
姥爷站起身来,一手盖住周存的脑袋,指了指嘴里的犬牙。
那是周存现在空缺的牙床位置。
周存笑僵在脸上,片刻恢复如常,将手中的扫帚递给姥爷。
“我要去赶早读了,姥爷是想帮扫,那就给你。”
下午放学雨更大,周存赶回店里。门口的蛋壳已经清理干净,堂前屋内踩得全是泥印子。
周亩骑车来,抱着周赢坐在前面,让姥姥姥爷上车。
姥姥摇着头,拍拍老爷的肩膀,又钻进洗碗池了。
她念着怨言,手脚麻利地帮着周文备菜。
大雨持续,店前人来人往。周亩送周赢来,走时捎带着早餐,没说让姥姥回去的话。
周存淋雨高烧,躺在隔板间休憩。
翌日睡醒翻身后背紧绷,往后一摸感觉黏糊又刺痛,一手草木碎屑。
周文把姜汤递给他,满脸幸福:“很管用呢,今天舒服点没?”
“所以把我背刮破了?”周存问着,一口包住的姜汤在周文的眼神里咽下去,“好辣,你放太多姜了!”
“那个勺子有问题,没想到你的背这么嫩。”姥姥不由半分歉意,“出点血也好,乌血全出来了。”
“看你一直不退,土方呢,姥姥去拔的草药。”周文指着台前一堆药草,青翠欲滴,“快点,自己端着喝完。”
周存端着姜汤,小口小口地咽,后坐靠在床头,背上一阵痛。
这是周文在王福明那处学会的,用些乱来的偏方治疗。
“太辣了这汤!”他大声抱怨,“这草也臭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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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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