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群公告管理员可以撤销,你错过了老吴的打脸时刻。”李克站在滑凳上,来回给坐在一排的老人喂饭,“答应我,锦旗一定要挂出来,好吗?”

“你手更像是帕金森。”周存端着菜,给老人的餐盘擓上一勺的菜,“工作呢,还笑,还笑,等会给塞到鼻子里了。”

D13赵女士为了养老院的照顾,大清早送来锦旗,特意署名感谢周存。按院里的说法,这是要在基础满意度上额外加奖金,会上连锁官网表彰,提高宣传度。

老大赶忙把群里阴阳怪气的公告删了,改为了《表扬优秀护工周存》。

“我说你上午没人呢,肯定是去粉丝见面会了。”李克满嘴跑火车。

“拍身份证去了。”周存白眼。

“确实,这该写在简历里。”

李克塞进去一口,笑得往后仰,滑凳不受脚力,往前冲,差点摔在地上。

周存一旁幸灾乐祸:“欢欢这么高兴,老吴脸绿了又只能保持微笑。”

李克,拼音“like”,取翻译尾字相叠。

笑声更剧烈,李克这次没撑住腿,直接摔了,他反应过来,抗议:“别叫我欢欢!”

周存没理,端着余下的菜回去,发现有人在争夺风扇下的位置。

“你别坐我这,这是我的位置,你去做其他地方啦。”一个老太推搡王福明一下,“这是姐妹们坐的位置噢,你别这。”

王福明端着碗,筷子还夹着一块黄瓜,一经用力,黄瓜落在碗沿,他再次夹起,又被推一下,黄瓜彻底掉了,落在腿上。

“老王,耳朵坏了?还是想加入我们?”

老太直接把餐盘摆在王福明的桌前,逼迫的事态摆在眼前。

坐在对面的人开始帮腔:“我们可不想喏,船长不晕船,晕车噢?”

风扇呼呼转有残音,携着绵里藏针的麒麟市方言,尖锐薄凉。好在句短,周存反应两秒懂了。

王福明突然起身,高举起筷子,就要敲下。

周存心下一惊,哪有看热闹的功夫,想上前,来不及了。

在众人瞠目结舌中,王福明夹住面前的蚊子,炫耀似的绕场展示一圈,甚至在见到周存时刻还挑眉一笑。

作秀完毕,他端着盘子起身:“噢,那我去那边吃。”

方言的回击。

“神经。”有人低咒。

王福明端着盘子,走到了一旁的空桌,重新坐下。

周存端着菜,站到对面。

他说:“下个月就开中央空调,没几天了,撑一下。”

“我不该坐车的。”王福明甩开筷子上黏着的蚊子,没由头一句。

跳跃逻辑,周存理清他话里的因果逻辑:不坐车、不呕吐、不受排挤。

同事知道七七八八俩人的关系,老人们的消息滞后,并不了解。周存不知道怎么陈述:应该是先行者欺生,还是孤寡者将成为焦点。

可王福明好像一直如此,在外面低头哈腰颜面丢尽,才会将愤怒倾泻在他身上。

周存什么也没说,问:“够吃吗?就吃黄瓜。”

餐盘里三道菜:拍黄瓜、黄瓜皮汤、黄瓜炒蛋。

前阵子老人状告厨房饮食不合格,满意度一下锐减,后厨几个沾亲带故的员工集体离职,缺人手,除了因病禁食食谱分类人群照旧分食外,其余人用餐暂时由分食改为了自助。

才会有王福明一个餐盘都是黄瓜的局面。

“不好吃,”王福明刨了一口米饭,“没吃的。”

周存看一眼盆里的口蘑:“来点?”

盘子推出来,获得一勺口蘑。

“下次早点来,有时候人忙没来得及叫,晚了没菜可以挑。”

王福明抬头看周存一眼,吞咽下一口口蘑。

“打铃的时候我来的。”

周存搅拌勺子的手一顿,目光落在王福明的上,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头顶。

头发茂密,黑白相间,不若老年常发的地中海造型,脑袋中间两个发旋清晰可辨。

据说发旋越多的人,越会哭。

幼时王福明还嘲笑周存的发旋多,一批评就掉眼泪。周存对这话在意,越长越大,眼泪能忍住了,可鼻涕忍不住,悲伤想哭,清水鼻涕一直往外流。

越年岁越伪装。

王福明没有哭,独自端着盘子在一旁吃着黄瓜凑成的三道菜。

周存又擓了一勺口蘑。

本意感谢又神似施舍的行动,让他愣住一瞬,索性坐下来。

周存说:“我今天收锦旗了。”

按照王福明的逻辑追根溯源,这面锦旗就是王福明功劳。半年结算奖金基本没跑。

“厉害!”王福明笑着,“我看见了,有人给你颁奖。”

赵女士来得很早,老人还没到开饭时间,聚集在前厅,瞧着阵势围观一处。

周存不确定有没有在人群中看见王福明。

学生时代的所有奖章,王福明都缺席了。

“以前也有,拾金不昧的,还有医者仁心 ,这是在蓝房子那会……”周存说到一半顿住,又尽力自然地把话衔接,“蓝房子那会是在当护士,刚毕业,挺好的那工作,比养老院好点。客户感激多,也没有什么考核满意度。”

刚亮出成绩单,等待家长表扬,又话锋一转,吐槽起工作。

怎么,你从前不是认命的态度吗?

“蓝房子?”

“对。”

“那是什么?”

“精神病院。”

许多人觉得精神病院晦气,多拿城西蓝房子来代称,后来大伙都这么叫了。

“养老院?”

“对。”

“这是哪?”

“这是食堂。”

打断思考,不要顺着话说。

王福明看着餐盘,点点头,继续吃黄瓜。

周存注意到他放在餐盘旁的一颗赭黄色的棱角石子。

周存问:“这是什么,岩盐吗?”

王福明:“不是。”

周存疑惑:“哪来的?”

王福明:“路上捡的。”

回答完,王福明便将石子握住,放进兜里。

可能这和发现天空中发现一朵奇怪的云一样,想要拍照珍藏。

王福明补充道:“我正在侦探一件事。”

周存笑:“那你加油。”

说着,周存正想离开。

王福明又问:“你知道今天周几吗?”

“周五。”

排班让他对星期几了如指掌。

王福明嘴里的黄瓜咀嚼地脆响,道:“不对,周五的菜不该是泡椒鱼吗?”

钝刀不设防地射向周存,刀刀剜在腐烂的躯体上,他麻木地凝着自己的血肉模糊。

王福明还在说:“后厨弄错了吗?还是说今天周三,黄瓜应该是周三的啊。”

周存看着餐盘里的满盘绿,没再添口蘑,终于起身来。

王福明还在说:“你记得和后厨说一声,上菜错了。”

*

落雨又阳,阳再落雨,今日是阴转晴,天气和煦,正是适合草坪晒太阳。

午休结束,一群老人吵吵嚷嚷,从室内搬着凳子移步到了草坪,一排排坐得参差不齐。

端午活动需要举办演出汇演,相当于老年联欢晚会。院里每年就办两次,一次元旦一次端午,正好年末年终。

李克很是欢喜,帮着老人们排队阵型,拿着指挥棒站在台前挥舞。

周存擦完浴室正来练歌室帮忙,没人,索性遁掉。

他撑着手在阳台栏杆,也能晒到温暖的阳光,往下斜对着草坪。一群老人不断变换队形,带的板凳反而成了累赘。

真是不嫌热,能去晒太阳,中午也能为争个风扇绵里藏针。

麻烦又乏味的节目到底是谁喜欢。

他只感谢这些晚会没安排在节日当天,省得还要全员加班。

也有好处,比如练歌房空出来,沙发是个补觉的好去处。帘子遮光效果好,隔音墙效果好,一室黑暗又安静。

前几日忘记提醒李克下雨,棉絮棕垫给淋得能挤出水来,偷摸跑到练歌房睡了两宿。

周存晒一会儿,转身正想回练歌房。

刚拉开阳台门,模模糊糊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

“不是,我已经说清楚了,别来烦我。”

“我离婚了,我要和你结婚。”

“啊,你是不是老了癫了?”

“没有,我很清醒,我要和你结婚。”

……

周存皱着眉头,在脑中检索同事口中的几对情侣,印象中没这么狂野的。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继续晒着还是进去,只能躲在院墙树枝繁盛的阴影下。

“姓赵的死,我就不行了吗?”

“你能立起来再说吧,小跛子。”

周存头疼,算是清楚为什么清理D13物品时候发现床脚的金戈。

歌声不大,恰恰掩过屋里两人的窃窃私语。

周存是耳朵受罪,哪也不想听。

总得找点事分散注意力,手机光亮得在阳光下跳到最亮,侧着身体看屏幕。

忙碌之余,有几条消息。

自动忽略家属的离谱请求后,没人找他。

看手机费劲,这个角度正好能继续观赏合唱的老人。

李克坐在前面,拿着二胡靠在腿上,老人们分散各坐。

周存目光开始搜索王福明。

在角落。

人长得高,就算是年老驼背缩水,也是老人堆里最挺拔的。

很难想象他会是被孤立的那位。

不过就他那身高,站在那也合适。

周存如是想。

许是累了,可更多的应该是太晒,人群三三两两从聚集地分开。有的往湖边的凉亭去,有的往室内去,王福明还是木讷地站在原地。

李克上前和他交谈,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往凉亭去。

凉亭挡住实现,看不见人。

周存没了兴趣,晒得也不行,视线收回后才发现里面没动静。

不知道人走没。

他想着,手机震动一下。

周存点开“修-小马”的聊天框。

【修-小马:你好,你那天放我这手机今天看了,泡水严重,修复不了。】

周存打字。

【周存:加钱。】

【修-小马:真不是钱的问题,修老年机本来就没收益,这本机的价值也不高啊。】

【修-小马:再说,手机进水最多落下去立马拿起来,你这个是直接潜水了,打开里面螺丝都泡锈了。】

周存试图当代人信息最广的手机里入手调查,可惜发现王福明时候打捞起来这部手机已经是废品。

【周存:那你帮我处理掉吧。】

【修-小马:里面嵌一张sd卡,要吗?】

周存在聊天框输入:yao

他正打字,草坪远方的尖叫声吸住他的注意力,下一刻,手机震动起来。

李克来电。

两个时间衔接度太紧了,周存很难不往王福明的身上去想。

他想要挂掉。

李克:“你老爹落水里了,我不会游泳。”

周存:“……”

预判正确。

李克:“喂,听得见吗?”

周存:“你知道上帝的惩罚吗?”

他不再顾虑,边接电话边往外走,直接拉开窗帘,光线明朗,里面空无一人。

李克:“什么?”

周存:“淹死他吧。”

再往外走,他推开门才发现走廊上站了两个老人,俩人瞧见周存僵在原地。

原来在这。

他没有理睬,开始狂奔。

李克:“……”

临到楼梯间时,李克又道:“他会游泳啊,还挺厉害的。”

“……”

周存停住,折回去,按亮电梯。

“船长厉害,还展示这么多种,花样全能啊。”

“……”

他开始分心去想刚才走廊上的男人是不是跛子。

太急了,脸都没看清,更不会注意脚。

好像不是?

“他这一直不上来,也不是个事啊。”

“这本来是你的事。”

按照院里护工看护标准,王福明落水一事应该算在李克的责任上。

“即便是你不救你爸,帮帮我,我也不要求锦旗,别扣分就行。”李克表演欲发作,说着诚恳的话。

“……”

“是我的事,存哥,救救我,全是我的人情。”

周存一哂:“等我。”

电梯开了。

*

水是王福明的乐园。

周存疾步赶到时,老人们依旧站在远处指指点点,王福明正以奇怪的姿势在水里游来游去。

周围的锦鲤四散开来,躲在了岩石堆成的假山处,天鹅来势汹汹地往里面赶来。

这一方霸主不是王福明的对手,直接在水上握住了它的脖颈。

院里谁人不知,这畜生可是院长养的宝贝天鹅!

周存呼唤:“你快上来!”

召唤并不奏效,王福明一头扎进了水里,消失在水花中。

“我下去捞人,看好他们。”周存一边脱衣服一边把随身物交给李克。

“来场游泳比赛吧!”李克起哄。

“你下来,比救援,我们救你。”

“那你淹死我得了。”李克认输。

“宵夜烧烤你请。”

周存说着,跳下了水。

湮没在水里那一刻,他就后悔,左脚的钝痛让他在凫水时分神。

这次李克欠他个大的。

他下船有二十年,那就有二十年没游泳。

好在肌肉记忆尚在,喝了几口污水又吐出来,缓过神来就往王福明的地界去。

刚一靠近,巨大的水花迭起,溅上周存一脸,水顺着发梢流下去,只于流沙残存在发缝里。

为什么要去找王福明?

老头没疯,先疯的应该是他。

“仔,你怎么下来了?”王福明发现了在一旁的周存,转头询问。

王福明的头发、衣服上,挂着成串的水藻,素色的衣服已经灰下去一度,手里还攥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锦鲤。

现在,周存在怒气中唯一庆幸的就是剃光了他的胡须。

“我们上去。”

“给你,鱼。”王福明把手里的那只锦鲤,递到周存的面前。

鱼被放水里,但王福明的手还是牢牢握住,没有溜走。

“为什么要给我鱼呢?”

耐心,耐心,周存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鱼眼睛。”

“眼睛什么?”

“眼睛儿。”

王福明的普通话并不标准,夹着麟市轻音,又因为泡在水里淹没脖颈,导致周存在他重复数次之后才听清。

“眼镜是吗?”

王福明点头。

周存往他握在手里的鱼看去,的确是有红色的两处花纹,对照着正像是眼镜一样。

“是,眼镜。”周存顺着王福明的话讲,“我们现在捉着它难受,先放了它好不好?”

王福明迟疑。

周存又道:“我们先上去好不好?大伙都看着,船长不能这么随意吧?”

搬出船长这一身份,在王福明身上果然受用,周存没多费力气就拉着他一同上岸。

只是鱼还抓在手里。

王福明还是改不了。

衰老成为他的面具,将暴戾掩盖在疾病之下,一双大手掌控比他更弱的弱者。

从前是周存,现在是鱼,任凭王福明的心情戏耍。

周存悲怆从心中升起。

“这样,我们每天都来看看他,你说行吗?”他问。

“你能每天喂到它吗?”

我只负责喂人。

“可以。”周存微笑。

注意:作者写作时尽可能避免提及药品详名,文中服用【金戈】为剧情需要,相关疾病请遵医嘱服药,请勿模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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