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深夜画下你,然后把你锁进抽屉。
——
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是在一个风吹在身上都嫌燥热的夏夜。她穿着一身黑色的无袖连衣裙,短短的头发上夹别着一朵服丧的小白花。
应该是家里死了人,可她脸上没有很直白的悲伤。
我从来没有在安平镇上,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瓜子脸、下巴微尖、眉骨饱满。最好看的,要属她那双眼睛,双眼皮,不是很圆,有些长。看人的时候,有点像我家楼下那只流浪猫,带着打探、不好惹的意味。
她夹着一根细细长长的烟,星火以不快不慢的速度逼近她的红唇,随后,一缕质地均匀的白烟,从她的唇缝中优雅地钻出来。
她站在台球桌边,用开瓶器打开橙色汽水的玻璃瓶,一团冷雾,从瓶口漾开。那瓶汽水,被放到了手握台球杆的顾客手边。
她说了句什么,随后移到了旁边的空桌旁。手向后撑,倚靠在在桌面上,身后是五颜六色、七零八落的几颗台球,上面印着不同的数字。
桌面上方,吊着一盏明黄色的灯,那光,将她雪色的肌肤照得更白了。
我是为了抓偷偷跑来打球的学生的,当我在台球厅门口站定的时候,那个女人正好转过身,用那双像猫一样的眼睛看向我。烟雾散在那盏吊着的灯旁边,她的正脸,在逐渐稀薄的白烟中清晰起来。
那是她第一次在我的人生中亮相,不得不承认,很惊艳。
我在和她的对视里感到一阵震颤,从未有过的感觉。我们对视了三秒,不,可能只有一秒,也可能有五秒,时间在那一刻和她吐出来的烟一样,漂浮着叫人无法捉摸。
她撑在身后的手脱离了桌面,好像要向我这边走来。
“不好意思,走错了。”我说。
我走了。为什么要走,忘记过来抓人的任务,为什么要说不好意思?不知道,像是出于本能的反应。
后来,我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是因为在如此风情万种的女人面前,我觉得自卑。也或许是因为她是一个穿着大胆、抽烟的坏女人,我害怕和她沾上关系。
总之,那个时候,我跑掉了。
已经过了二十八年循规蹈矩的生活,我不能栽在一个看起来不怎么正派的女人身上。那天晚上,明明上完一天的课,身体累到了极限,却在骑车回家的路上、在洗澡的浴室里、在刷牙时看着镜中时,频频想起那个女人的轮廓。
就连按照固定作息,躺到床上睡觉的时候,眼睛一闭上,又出现了灯光下的一幕。她的脸,盘桓在我的脑子里,赶都赶不走。
受不了了,我从床上翻了起来。
坐到书桌前面,从教案中抽出一张白纸,捏起笔筒里的一支铅笔。碳墨或轻或重地滑过纸张,窸窸窣窣。她的样子,实在是过于清晰,我画得很快。
房间外,沈淑惠——我母亲,在敲门,问我怎么还不睡。
我立马把铅笔塞了回去,替换成一支黑色中性笔,然后回答她,正在备课。
翻到教案停笔的那一页,装模作样起来。果然,如我所料,沈淑惠很快端来半杯热牛奶,轻轻放在我书桌的一角。
“谢谢妈妈。”
她满意地笑了,出去之前,目光扫过教案上一排排工整的字迹,又满意地点点头。她最喜欢看乖巧懂事的女儿继承她的衣钵,认真备课的样子了,偶尔还会指点一二。
还好,今天她没有太大的兴致,看了看便走了。
等客厅里的灯熄灭了,黑暗从房门底下的缝里挤压过来,我才翻回夹着女人画像的那一页,换上铅笔,继续勾勒。这幅画很快就成型了,我把她捏在指尖,对着台灯昏黄的光,细看。
白纸在强烈的光照下,呈现出透明的质地。纸上的女人也透明起来。
看了一会,我把“她”重新夹到教案里,准备明天带去学校,锁进办公桌的抽屉里。
将牛奶从窗户里倒出去,把杯子放回原来的位置之后,我重新爬回床上。这回,没有那么躁郁了,睡意很快向我袭来,那个女人吐出的白烟将我吹进睡眠之中。
第二天一早,沈淑惠准时出现在我的房间,取走了装牛奶的空杯。我已经醒了,但还没到必须要起床的时间,便继续闭眼躺着。
直到闹钟响起,才睁开眼睛。盛夏的阳光穿过宽敞的客厅,爬进我的房间,让我的**无处遁形。这个家里面的每一扇门、每一个抽屉,都必须保持随时能被打开的状态。
“爸、妈,早上好。昨晚休息得好吗?”
“挺好的,谢谢关心。”
我们仨永远像是上了发条的青蛙,必须在每一天的清晨有这么一个礼貌的来回。
洗漱,换衣,吃早餐。然后,将筷子分毫不差地摆在碗边,和他们告别。
“爸,妈,我去上班了。”
“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踏出家门,我才觉得自己真的落进了这个世界,内心轻盈起来。
很多年后,当我有了一个家,我才知道,这是类似回家的感觉。
我走进安平一中,继续扮演一名优秀的青年教师。
我承认,在教学方面,水平还算过得去。也有从同事、学生的口中,偶尔听到一些关于我长相的恭维话。
那些青涩的面庞,坐在讲台之下。他们看我,一定是严肃、不苟言笑的,穿得死气沉沉,讲起话来一本正经、滴水不漏。
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他们看不见的细线,牵引着我这个循规蹈矩的木偶。
在新学期的第一节课上,我指定了一个语文课代表——李迦易,她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得了第一名。课后,我叫她去我办公室里捧习题册。
总觉得,她的样貌,有几分眼熟。这世上很多人长得相似,我没放在心上。等她走后,我取出了教案中的那幅画,小心地塞进了靠墙的抽屉,用一把银色钥匙锁上。
虽然我没那么热爱我的工作,办公桌却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东西之一。只有它,允许我存放不愿意被看到的东西。我把钥匙仔细塞回包包的夹层中,心满意足地摸了摸凉凉的、铜色的小锁。
那天放学之前,我在班上又一次强调,大家已经进入了高三,正是努力拼搏的关键时间,不要再流连网吧、溜冰场和台球厅这种娱乐场所。
可惜,青春就是用来叛逆的。老师不让做的,他们偏要做。镇上的台球厅刚开没多久,听说老板又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青春期的大男孩,还是会偷偷往那里跑。
台球厅有个后门,那些学生很容易从那里溜走。
高三的家长会,在学期开始没多久就举办了。
正好,我可以借这个机会,让家长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读书是安平的学子跳出去的唯一机会,所以每位学生的家长都很重视,没有不来的。
我原本也有机会跳出去的。现在却站在安平最好的高中的教室讲台上,给他们当跳板。
在一众面色焦黄、体态各异的家长之中,我一下子就看到了她。
她有点没睡醒的样子,捂着嘴巴打哈欠。头上的白花被摘了,那抹白色,被放大着穿到了身上,简简单单的白T恤。连妆容,都淡了好几分。
她坐着的地方,是我课代表的座位。我终于明白,初见李迦易的那几分眼熟,出自谁身上了。
我让一模考试第一名的家长上台分享经验。当她听到迦易的名字时,一副“这么突然?我什么都没准备”的姿态,硬着头皮走上了讲台。经过我的时候,我分明闻到了她身上一股橙花香气。
她说,各位家长好,我是李迦易的小姑——李浅。
严格意义上说,那天我才真正认识这个女人。
她站在讲台上,自信而大方,像山谷中凌风的野百合。
家长会结束,我看着人群从我面前散去,李浅混在其中,迈着又小又快的步子往外走,有点像是着急回家的学生。她是经营台球厅的老板,偶尔做我班上学生的生意,作为班主任,我有必要和她谈谈,于是,我赶紧叫住她。
“李迦易家长,请等一下。”
她回头,用稍显轻挑的眼神看我,站在一旁等我应付完那些询问孩子情况的家长。期间,我也一直瞟她,我怕她走掉。
终于,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和整整齐齐的四排课桌椅。
我问她,能不能拒绝我的学生,去她的台球厅消费。其实,那些学生愿意去哪里鬼混,我并不是很在乎。只是老师的身份把我架在了火上,让我不得不做出一些措施,不然,我会被烤糊,那就有点严重了。
她勉强同意了,狡黠地要我回答一个问题作为答谢。我以为她要问侄女学习相关的事情,那当然都会得到正面的答案。李迦易,真的是个很优秀的女孩。
可是,她问:“赵老师,你结婚了吗?”
我皱眉。这人为什么要刺探我的**,好没礼貌。
也许是看出我的不解和为难,她没有追问,让我把电话号码留给她,说要是是碰到我的学生,就通知我去抓人。我把号码输进她递过来的手机里,然后拼写自己的名字。
零八年,手机还是按键样式的,拥有手机的人不多。
“没有。”断人财路,也没礼貌,我最后还是回答了她。
“猜到了。老师,再见~”她抬手,手指在半空中点了点,离开前留下一股橙花味。
回办公室的路上,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我接起,对面喊我:“赵老师——,猜猜我是谁?”
“李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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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李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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