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入箕宿,垂映如雪,若要细论归处,便是书案上一层绒绒的月光。
一支蘸墨笔被随手压进山峦起伏的笔搁,喀哒一声脆响入耳,诏丘撩起衣袍,想着要是再没动静,将阿榭牵出来算了。
凌空山早有冬雪,夜风薄凉。
一双手从腰侧探来,先他一步阖上窗页。
“刚刚还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过来。”诏丘心底想发笑,语气却轻柔得很,旋身松松拥住人,唇角还是勾起的,“站了那么久,冷不冷?”
齐榭摇摇头,下意识先唤他,“师尊。”最后实在没忍住,“你怎么知道我躲在屏风后面?”
月色不再渡过来,半屋清蒙蒙的烛光。
诏丘把他牵到围椅前,摁下,指尖点向屋内某个方位:“自己看。”
齐榭就轻轻笑起来。
围椅位窄,只容一人落座,齐榭不喜争夺,将要起身,被诏丘顺势扯到怀里。
这个姿势实在是亲昵无伦,借着烛火,便更是有机可趁,眼看着将有一场耗时长久的牵缠,他们却只是吻过,有人顿了顿,偏头瞧过:“这究竟是几件?”
没想到这时候还能被盘问,齐榭失笑,“一件中衣,一件外罩…………没了。”
眼看着诏丘的表情渐渐转向揶揄般的问责,明知故问,神秘莫测,齐榭虚咳一声,靠在他肩上,装困。
但也不尽伪装,若要溯源,他们回房颇早,却意料之内折腾太久,真正歇身时月挂西方,俨然非昨日。
齐榭于演戏一途依然不太出色,他装着装着就破功,诏丘跟着笑起来,还能后知后觉叹息一声。
以前没发觉,现在真把人拐回家了,才发现齐榭在“好好照顾自己”上半点天赋没有,看着处处妥帖,其实特别能凑合,但凡伤不致死,病不致死,全用身体硬抗,不晓得是跟谁学的。
不过可幸的是,诏丘现在有在好好爱惜身体,绝不作死,手指总是温热的。更可幸的是,不事修习时他不穿门派蓝袍,常服反而宽阔飘渺,能轻松把人抱满。
他把人拦腰缚住,“所以,为什么不睡?”
齐榭虽醒,但犹困,倦意弥上,让他瞥过来的眸光都带着一层难以言说的温沉,“因为……半夜摸到身边没人。”
他便赤足下榻,斟酌循来。
夜色深长,半是幽静半是凉。
诏丘再能熬,也不过是突发奇想要办正事,衣带绞缠,鞋袜乱穿,长发披垂。
齐榭不太喜欢他穿白袍垂发,觉得那样太清太冷,又与梦中某个场景重合太多,所以诏丘随手就能挽个矮髻,但今晚是意外,等齐榭看清抱着自己的人究竟是怎么个打扮,修长的手指已经抚过来。
其实诏丘披发的时候美极了,眉目寒霜,眸色浅淡如初雪。
齐榭的吻极轻,就落在唇边。
呼吸微热,缠绵的亲吻后他们也没分开多远,轻声交谈间唇瓣偶尔还能碰上。
“是不是猜到了?”
诏丘秉的是一派相问的语气,脱口却是笃定的,只是声音极其温柔,乍一听,如同缱绻的耳语。
齐榭眼里的讶然丝毫不作假,他不晓得自己在掩饰一途也没有天赋,也未曾反思,他很少有如此亲近的时候,就因为要装惯了端重。
从他直奔诏丘身侧,安分落座时,心思便如风吹书页笔墨现,再藏不得。
齐榭笑起来眼瞳漂亮得不像话,很轻“嗯”了一声。
“不小心看到书册。”他退远以便能瞧清楚诏丘的表情,谨慎得不动声色,“困魂阵……师尊,你是要……毁掉吗?”
“是。”被问的人面上无波无澜,似乎是随口一句,“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齐榭答:“大概……半个月前?”
诏丘就抬首。
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时间,他必须解释:“不是故意瞒着你,”齐榭的手一片冰凉,很显然是面壁太久闹得,诏丘忙着补过,手指细长根根阖上,齐榭的指尖就在掌心,“一些事情太多太杂,我自己也没理顺,是想着再等一等告诉你。”
齐榭微笑颔首:“知道。”
困魂阵难生也难破,诏丘于多年前创出,在上头得过便宜吃过亏,行至今日,该留该改该毁,终于有了定论。
这是一件大事,牵扯深重,即便他们亲密如斯,未见得成果,贸贸然坦白也不是好计策。
关于诏丘为什么瞒着自己,齐榭琢磨得很明白。
要么,是不希望他分心,齐榭身居高位已久,有一应精研术法操持门务,上辅掌门下察弟子的重责,每日只是布发课业都累得很,再要为此耗神,诏丘为师为夫都太不体贴。
要么,是不想他担心,创生阵法可谓福德无量欢天喜地,若要销绝,却难免叫人忧心忡忡,想入非非。
这一道“缘何隐瞒”,很好想通,另一道“何故消毁”,却不好想通。
诏丘没说,齐榭就只好自己猜了。
如此,便过了半月。
直到有人深夜提笔。
他回忆得愣神,又是在琢磨,渐渐的没了声音,诏丘看着看着,眉眼就弯起来,趁乱在他眉梢亲了一下,“想什么?”
齐榭被吓得回神,不免失笑,往怀抱深处挪了挪,想着事到如今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索性就说,“之前看到撰录书册,想着你应该是想集齐阵法的抄本,一并毁了,或者直接运力,感知有没有人还在世上布了困魂阵,若有,就想办法破掉。”
他分析得很慢,诏丘顺着“嗯”了一声,“你猜……”
齐榭接话,“我猜,你会用第一种办法。”
这两道都十分妥帖,但相比隔绝阵法的流散,前者却显然要决绝的多。
困魂阵来之不易,现世未久,其主便以“闭关”之名隔绝外世,没提要以此造福九派四宗十六门,或是祸害千八百个可怜人,是以,可堪考阅的刊本实则少得可怜。
毁掉所有书册,便算是毁掉了后路和源头,除非诏丘首肯,无人可得如此灭生阵,而若诏丘决然不允,世上再无重启困魂阵的一日。
于利器,是再无用处,于心血,显然是付诸东流。
齐榭想得通他为何瞒着自己,想得通他要用什么法子,甚至推测出大致行事的时日,唯有一道……
他转而面向诏丘,神色真诚:“但对于你为什么要用这个办法,我想了很久。”
“然后?”
“没想出来。”
诏丘乐不可支。
齐榭和他待久了,发笑的点也变得很奇怪,跟着乐了一会儿,有点羞愤:“师尊,别笑了。”
诏丘赶紧应声,在他身上埋了一会儿才能收敛,其实声音还有点颤,“难怪琢磨了半个月……”
齐榭面皮薄,“我要走了……”
诏丘赶紧把人拽回来,处心积虑抱好,左亲右亲,勉强没让人再生气,“等等等等,让我解释。”
齐榭就安心坐下来。
他的衣衫太过单薄,轻易就能折开一道豁口,墨发丝丝缕缕,就垂在颈窝里,诏丘顺手为他拢好衣发,语调轻缓,“我是想,会不会我不是第一个。”
齐榭也牵了一缕他的银丝在指尖,闻言动作微顿,换了一个更舒坦的姿势,疑问,“不是第一个?”
发丝如雪,落在指根处,诏丘的视线跟着发丝东西游走,而后定在齐榭脸上。
“困魂阵问世时,我还有些得意,觉得自己造了一个了不起的东西出来,现下用到今日,反而有了别的考量。”
他说:“阿榭,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阵法,早就被人造出来,但灭生阵本性大凶,高阶的更难掌控,会不会是有一个阵主和我一样,想把它消掉,也确实消掉了,所以后世才觉得,我是头一个。”
他依然声音温缓,停顿合宜,齐榭却罕见地没有立刻接话,手上的拨弄慢下来。
沉默了小半刻,齐榭颔首:“……有道理。”
但他真正纠结的也不是什么前辈不前辈的问题,如此大阵,确实危险重重,但法术一类,不可能仅有好的,没有坏的,更不可能好的只能好,坏的只能坏。譬如有生有死,有明有灭,万物轮转,正是因为有了一道的尽头,才有另一道的伊始。
如果只是考究阵法的隐祸而因此一刀斩断,出于一点私心……
齐榭道:“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诏丘想了想,“因为创阵很辛苦吗?”
齐榭没直接答,趁着如此拥抱,指尖在他身上一一点过。
那是诸多伤口。
后颈、脊背、腰腹、四肢,愈合,或是没有愈合,甚至连齐榭都未曾察觉的旧伤。
诏丘轻轻吻过他的唇瓣。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算。”
齐榭不免噙笑,抽空辩解:“我觉得这个想法有道理。”
齐榭说的,诏丘一向认为很有道理,但确然,从不同的角度思量,得到的结果是否相似为未可知。若要说留,理由自然多得没边,但如果说不留……可能更多考虑的是后果吧。
诏丘浅瞳半转,“其实认真计较起来,相似用途的法术蛮多,既然不是非它不可,毁掉的代价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但他很清楚齐榭是在心疼什么,看他兴致缺缺,就忍不住把声音语气都放缓, “……阿榭?”
于是齐榭抬眸望过来。
“我是觉得……管别人,不太容易,困魂阵用岔了的代价,哪怕是放在我自己身上,都让人招架不住,枉论不知修为,不知心性的其他人。”
齐榭听得入神,点点头。
“这个法术易造杀孽,可替代的甚至不少,但世上多得是法术的漏洞,哪怕是挑一两个补,也够折腾……”
关于这些理由,知道诏丘打算的这些时日,齐榭零零散散想了不少,却不晓得师尊究竟为的是哪个。
现在心头的雾团消散,他的担忧却反增不减。
困魂阵现世已久,布法捂得严实,威名却传得很够,覆水难收,毁不毁的,哪有说出来那么轻易。
诏丘不是热血上头就兀自拍板的人,今日只是临时解释都能说出这么多,大致的规程定下,想必将要着手了。
他真的护惯了人,即便如今事事坦诚,也只是让自己知道,不谈躬身相陪……
只说:“别担心。”
齐榭说:“怎么可能?”
诏丘挑眉,是一派探问的神色。
可能夜色太深了,即便他们说的是正事,声音难免窃窃,如霜白发绕在指弯,齐榭不知滋味地扯了一下。
虽然一点儿不疼,诏丘还是含笑倾身。
齐榭就说:“如果是我做这样的事,你会不会担心,师尊?”
诏丘抓住他的手,暂时没吭声。
齐榭又拽了一下,“会吗?”
诏丘的回答如同叹息:“会的。”
齐榭满意颔首,“所以,我们一起。”
他说着,垂眸,笑吟吟松了手,滑掉把玩许久的白发,像是松了一层霜。
诏丘用他的手贴住面颊,良久后,蓦然笑了一声。
诏丘满身霜雪,似乎是天性凉薄。
齐榭的却是满头墨绸般的华发,眉目皆落墨,总是酿出更深更浓的冰雪之意。
唯有如此此刻,织雾的双睫之下,倒映出了他的身影。
叫人忍不住融化了满腔的爱意,千万珍重,细细亲吻,以为回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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