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五)

弟子们自有课时,朝作夜憩,被亲师伯辣手摧花吧,一日总有尽时。但收课之后,始作俑者并不会即刻返程,而是另择剑招操练,然后去藏书楼给小弟子挑明日的课业。

诏丘一旦潜心做事绝不顾天时,齐榭很清楚这一点,忍到半月已经是尽头,月出高檐,已是亥时,他觉得该去捉人。

单脚落在门框内,地上几片小崽倏然诈尸,看到不是诏丘,缓缓瘫倒,再反应过来是齐榭,激动得眼泪汪汪。

诏、齐不仅为婚,也是师徒,学的东西相差无几,更何况诏丘本就是为的齐榭,这才提早应课,小弟子们思念他们的子游师兄,却十七八天没见到人。

终见故人,子舟就扑上来了,他说,“子游师兄呜呜呜呜呜……”

大半夜的,夜猫子竟然不止一个,齐榭一头雾水,“这是怎么了?”

子舟抹着眼泪,“我好没用啊……”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他长溟师伯布发的剑招。

要说了得,他们的好师伯确实本事了得,授课一得讲授,二需演示,前一者于诏丘只是小菜一碟,他并不亲身教导,折去藏书楼,晾了他们几日,转头丢下三栋小山高的书册,嘱咐修为最高的弟子守着读,懂的就讲,不懂的学懂再讲,一阶教一阶,五日一考校,基本心法三套,都学会了就成。

要说聪慧,那也是真的聪慧,弟子们看也看不懂讲也讲不动,生怕自己悟错了什么走火入魔,鼓胆来问,不论册数阶品字类,他挑择打个圈儿,弟子悟出五成不是问题。

要说心狠,那也是真的心狠,他主修剑道,于此无人可敌,丝毫不知恤下,既然心法已明,诏丘一口气给他们演示了三套绝招,让他们在一月内解开。

按照“好师伯”长溟长老真言:“解出来的十分了得,解不出来的十分了不得。”

一众弟子不敢了不得,每天两眼一睁就是破,在书室要吵,在演武场要打,在论室要辩,午膳也是匆匆吃几口就走了,边走边琢磨,每天闹得不可开交。

恰巧这一任弟子中有两个格外勤奋,格外认真,也格外钻牛角尖,破得昏天黑地,解得头晕脑花。

然后,一个也没解出来。

他们一边觉得自己好没用,一边觉得对方更没用,又气又怒又幽怨,不敢打扰同门师兄弟,于是乎约好半夜爬上房顶,对头痛骂,骂着骂着,抱头痛哭。

遗憾的是,他们哭声太大,还是吵到了师兄弟,一群人爬上房顶彼此痛骂是废物,然后一起抱头痛哭。

子舟年纪小,爬不上去,在藏书楼里和几个修为弱的师兄们一起,伤心成了纸片。

齐榭入门的时候,正逢弟子们哭完下楼,见得他来,可可怜怜围成一圈,年纪小的全部眼圈红红,扒着他的腿,“师兄……”

齐榭无奈极了,“这个……我明白的。”

有弟子摇头,“不,你不明白。”

齐榭打圆场,“那……师兄去问一问好吗?”

弟子还是摇头,“谢谢子游师兄,不了。”

听师尊说,这还是师伯心慈手软哩,如果齐榭这个身份特殊的去问一嘴,师伯以为他们这么不能吃苦,一怒之下加重课业,那他们就真的完蛋了。

有人满脸灰败,“以后不要再采买戒尺了。

子征道,“我附议。”

有人满面欲死,“以后,不要再嚷着让师伯授课了。”

子征道,“我再附议。”

有人心碎难当,“我以后,再也不敢喜欢师伯了。”

子征道,“我非常附议。”

子舟一直在点头,习惯使然牵了一片布来擦拭眼泪,反应过来那是齐榭的衣角,更加心碎,仰头道,“子游师兄,你还喜欢师伯吗?”

齐榭从来没有这样左右为难过,想了又想:“啊……是啊……”

子舟就说,“师兄,你被师伯折磨这么多年,竟然还喜欢他,你真了不起。”

(六)

“第一份剑谱我简单看过,是一套单修杀招,不攻只守,唯一的破点就是末招自戕,师尊,你竟然拿出来给人破?” 那时齐榭捧起诏丘的脸,目光凝结,果真有责备,“你不怕师叔找你算账?”

诏丘压住他的手指,继续闭目养神,嘴上未停,“长洐他知道。”估摸着齐榭不会怪他了,诏丘就能在他腮边亲一亲,以抚平近日操劳,才又道,“你别看你师叔装得威严,弟子们年纪小,这些年八成只打了基础,再往上一些高阶剑招,他未必真狠得下心去折磨,这是我们商量好的,我负责当恶人,他啊,不能插手。”

齐榭思忖着,“自戕当破招,还是太危险了,昔日我到这一步,都是师叔直接告诉我的。”

诏丘道,“改过了,末招两人对阵,只会是平手。”

齐榭微笑,“原来如此。”

他只要不生气,诏丘说什么他都听,宠溺得很过分,但师弟们亦不能不顾,他便打商量,“等师弟们破完剑招,还是让我授课吧。”

诏丘抬首,表情不爽,“心疼了?”

齐榭眸光闪烁,“又不是只心疼他们。”

他哄人也很有一套,顺毛捋就行,不过毕竟很少实操,一开口耳廓就浮开绯色,诏丘真是罕见得他不好意思,满心喜悦,心甘情愿道,“好吧。但是……我不是因为他们才不回房睡的。”

其实细看,诏丘眼下有一层晕青,拥眠是惯例,离了对方,他和齐榭都没落着好觉,但显然,前者看起来严重一点。

齐榭的指腹就顿在眼下,“是不是因为困魂阵?”

诏丘还搂着人,闻言在他怀里颔首,被什么东西磕了一下。

齐榭示意他暂时撒手,从怀里摸出来一本书册。

诏丘随意翻过几页,神色微动。

那是他未能解决,迟早会解决,趁着授课空当一直在修补的剩下半部……困魂阵收录册。

二人同居,没给自己留后路,四层是唯一一间居室,内里方寸可观,最东侧压着一张青木书案,下置抽匣,是一应紧要之物。

二三层书室很够用了,所以即便他们没什么秘辛隐瞒对方,齐榭也在三层自占书案,很少翻找居室的东西。

中匣的东西最紧要,也最要急迫,现在就搁在面前,翻折的印记如出一人,字句被细细添好,最尾一页是齐榭想出来的对策。

诏丘盯了一会儿,短短一声叹息,“你对我最好了。”

齐榭不邀功,他做了一半,又不是为了得师尊这句谢,不过毕竟还是有些得意,眉眼都弯起来,“前几日一直在忙其他事情,否则还能更早拿出来。”

他说话轻声慢调,不动笑色,时至今日有所改变,但也很难回到幼时通天胡闹的性子,只是如清风动春水,微微起波澜。又因为身居高位,事事克制,将一路压出的缄默溶入骨血,乍一看,依然是冷的,处处分寸,若即若离。

只有诏丘是特例,齐榭在他面前语笑自在,毋需伪装。

可能是诏丘盯了太久,深夜如蒙尘,近处晦暗,偶尔灯火抽跳,反而衬得周遭更静。

齐榭不晓得自己哪句话让这位祖宗做如此神色,果真敛笑,以为他熬了这么些天,终究还是出了毛病,面带忧切,“师尊?”

诏丘抽神,瞥去思虑,倏然笑问,“阿榭,你猜我看到书册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什么?”

齐榭卡着下颔,琢磨来琢磨去,果然被他逗出点浓墨重彩的情绪,但实在猜不到他是什么意思,只好实话实说,“不知道。”

诏丘示意他附耳,忍笑道,“今日起,又可以抱着睡了。”

然后两人搂着笑成一团。

(七)

莫浮派高居献鱼城上界,乃是威名赫赫一大宗门。

门中教导弟子颇严,绝不乏心狠手辣之徒,譬如诏某。

月余折磨,一干弟子含泪出师,紧赶慢赶,终于熬到了藏休日。

门派作息亦然严苛,一月未得两日休憩,所幸极其看重年关大节,藏休从腊月望日延续至新年十五六,足有一月。

不过齐榭不太拖延,稍稍赖了一会儿,依然披衣推门。

渐入凛冬,凌空山主峰簇拥重宇高阁,地势占利,即便只是倚在门框边,天地也是寂寥的。

青苍悬停,远山脉脉如倒影,天公垂眸其中如落侍,便生这一场大雪。

他有些愣怔。

这次拦住他的,便是一只手。

五指修长蔽目,齐榭也忘了自己在瞧什么,笑意轻浅。

诏丘的声音低缓,响在头顶,唇瓣贴蹭,似挨似吻,偏过头来,“还没束发。”

齐榭应声要回,结果是被摁在木座上,玉簪在诏丘手里一跳一跳的,论谁都能看出正主心情不错。

他说,“一日一轮,今天是为师为你束冠。”

一到冬日,齐榭就不爱走动,只在几座常去的阁楼简单来回,或是缩居看书,弟子们得了大把休息时间,总是呼朋引类上蹿下跳地闹腾,打雪仗比法术,什么喜欢做什么,胡搞一通也不会挨骂,说不定就招惹到他跟前。

齐榭平日会应,笑语盈盈交谈,唯独冬日是例外,总是瞧着外面就愣神,旁人来去于他不察不觉。

若要出远门,则更难了,门派中或下界某处,只能二择一,一旦认定便如同闭关,窗外盈沸,他并不理睬,就在诏丘身边,或坐或躺,如冬日静默。

所以每到这时候,就需要另一个人多说一点,哪怕寥寥回声。

不过也不能怪他,那个时候,阿榭依然不喜欢下雪。

玉簪横过,诏丘知道齐榭在神游,趁机悄悄添了点什么。

今日弟子可休,可他们和严温有约,要去正殿商议正事,是以两人都不能太懒散,两件蓝袍飘飘,出门正迎上寒风,诏丘适时偏转伞面,雪絮被挡到白靴外。

然后他才问,“在想什么?”

齐榭道:“在想机关术。”

诏丘授徒,他便得空,在书室中琢磨自己喜欢的事情。

多年求道,剑、阵、符均有涉猎,都很拿得出手,是以,要寻师,门中弟子,上下都有门路。

但机缘难测,诏丘辞别的多年,齐榭也从旁人手上学了点其他的,一来二去,竟然找到一点……天赋。

于机关术一道,诏丘知晓不深,要聊也不急一时,更何况他正专心撑伞,齐榭神游乱走,他则只盯着伞下,生怕齐榭淋雪,根本不晓得路走歪了,砰一声,两人撞到一棵枯梨树上,差点在路边亲一口。

齐榭终于舍得笑一下,“师尊。”

他一手护住诏丘的后背,两人没倒,但也歪得差不多了,纸伞跌落,鹅毛大雪沾了满头满身,他却不掸去,因为现下他两只手都被人攥在手里,实在是黏糊得过分。

虽则弟子们被折腾得够呛,今日没人早起,但如此中道迟早有来人,被瞧见了可是要一起丢脸,他便晃一晃,眉眼弯垂,“师尊,撒手,我捡伞。”

诏丘开始打胡乱说:“抓到了就不能松。”

齐榭问:“为什么?又是要证明情谊坚定?”

诏某连连“不不不”,他道,“没牵,所以差点摔了,现下绝不能撒手。”

齐榭被他逗笑,“这是什么歪理?”

诏丘道:“这叫做,好、有、道、理!”

他幼稚起来无人匹敌,齐榭则擅长讲理,“那待会儿呢?我们就这样刺激师叔?不好吧?”

诏某继续乱答,“藏在身后,我们不刺激他。”

这可怎么可能,齐榭也忘了自己在神游了,更大幅度地晃衣袖,笑意愈深。

他又不是不想牵,可落雪簌簌,堆叠就埋过脚踝,要是这样抓着横着走,不需到正殿,半途他们就会栽,他便退步,道,“那松一只,我们牵着慢慢走,但是到殿内不能刺激师叔。”

诏丘依言说“好吧”,俯身拾伞,却不料一本册宝“不小心”自胸口滑落,齐榭扬手一捞,定睛去看,正是机关术一部偏本。

少见,难求,手上这个,无需多谈,外门宝册。

他没忘承诺,牵着诏丘的手指,等他解释。

后者则是一脸“哦豁”。

诏某摊手,“你说你喜欢,那我更要看,万一以后无话可说,你岂不是不爱我了?”

齐榭低呼“冤枉”。

他在识破谎言一途上造诣蛮高,只可惜,世上真的有人视扯谎为吃饭,天赋异禀不需教。

齐榭一片冰心已然奉送干净,所以,如果挖坑的是他“执著认定是冰清玉洁高岭霜雪美玉微瑕第一人”的师尊诏某,那么齐榭是心甘情愿栽进去的。

他解释得太诚挚,真心几乎捧出要化了,“之前我和师尊说过的,想学机关术,更何况师弟们在择定主道前需要兼修,你和师叔都不擅长这一道,总要有人会,所以我自请命。”

看诏丘没驳,他扯开讲:“机关术一道费心神,学久了枯燥,近些年式微,修士水平很极端,厉害的极其厉害,不感兴趣的甚至连基础策法都没学扎实。而且高手都是前辈,请过来给师弟们传道难度颇高,反正是摸门槛,我估摸着能应付,这才和师叔商量着要试一试。不过也算半吊子,要想更厉害......”他琢磨了一下,就笑起来,“还有得学呢......”

他说了好久,慢慢的就想,自己怎么越来越喜欢说话了,有些不习惯,且到后面,没听见诏丘搭话,以为他已经听得心烦。

扭头一看,才发现他凑得极近,两眼光彩闪烁,盛满了奇妙的眸光。

齐榭莫名觉得脸烫,就试探着问,“师尊......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诏丘微笑:“阿榭,我想亲你。”

齐榭一骇,“唰”地蒙了一层红晕。

彼时他们已入正殿,因为不想严温久等,反而来得太早,大殿空荡,寂静无声,这句话反而抓耳极了。

诏丘晓得他脸皮薄,装端重太久,最经不起撩拨,但他不是故意,十指紧扣,细语耳侧,他很难招架。

更何况齐榭秉性冷淡,这样多话太难得,他的眼瞳如明镜点墨,若言谈喜爱,便如毫毛挥扫,波澜阵阵间映出明光。

令人心折。

这是正殿,不容放肆,齐榭犹豫了又犹豫,朝远处悄悄一眺,无人从外行进,他就弹起一根手指,忍着笑意,“只能一次。”

然后就是一场蜻蜓点水,短暂而甜蜜的拥吻。

写的时候想,“甜蜜的拥吻”会不会腻歪过头了,但转念一想,真夫夫也没关系吧?

遂果断上传。

更到这一章,高估了我的手速,好像搞不赢了(汗颜JPG.汗颜JPG.),我再努力一下,如果发现明天还有更新,请当我是在除夕夜发出去的,感谢。

祝新年快乐![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三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