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人与人之间也离得越来越远。这是继父母去世以后,金进过得最冷的一个冬天——身体冷,心里更甚。街坊四邻当他不存在,连钱勇都绕着他走,金进知道,全是因为村里飘起了“金进喜欢男人”的谣言。他不知道这个谣言因何而起,但是金进猜测,应该与海螺精脱不了干系——在那东西出现之前,他从未被人质疑过不娶妻是因为对女人没兴趣。
金进更加后悔救了那只猫眼螺了。
更可恶的是,那东西让他想起自己喜欢男人之后,又抛下他不管了。金进白天在村中遭人白眼,晚上便在家里因害他遭人白眼的人夜不成寐。他睡不着的原因,一方面是恨得牙痒痒还无处撒气,另一方面是撒不出去的气就往下聚,聚满了就只想找人骑;而求着让他骑的那个混账东西,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金进并没有意识到:赶海的时候,他会特别留意那些小个头的猫眼螺。以前他不会这样。反正太小的猫眼螺他也不会带回家,往往挤完水就放了,毕竟这才是捡猫眼螺的最大乐趣。最近他会特意去找那些乒乓球大小的猫眼螺,捡起来之后也不敢用力挤水,而是等它析出腹足里面的水分,缩回到螺壳里;然后金进会把小螺捧在手心,轻轻地问一句“是你吗”。
遗憾的是,他并没有找到能够回应他的猫眼螺。
他同样没有意识到的是,他在因海螺精失眠的同时,也在期待对方来搅乱他已失去宁静的生活。然而直至朝汐村被这一年的第一场大雪漂成白色,金进也没有等到海螺精再次擅自潜入他家。
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那么小的一颗螺,怎么熬得过去?金进不顾村主任用大喇叭喊出的“雪大路滑,大家尽量不要外出”的提醒,骑上电动车,一路狂飚到海边。
海浪冲上来,拍打着防浪石,又退下去,带走石头上面的雪花。海边的风比内陆的风更加冷酷无情,仿佛是在警告此刻靠近大海的生物:滚远点,别再自讨没趣。
金进不想回去,村子不比这里暖和多少,直到他打了喷嚏,再一哆嗦,漏了几滴尿液。真他妈可笑,他怀疑自己下边出了什么毛病,因为最近总是会控制不住得漏出点什么东西。可惜了,正值好使的阶段,却没有了用武之地……坏就坏了吧,反正也找不到接收它的东西。
一个人出来,再一个人回去,活着和死了没两样。金进骑上电动车,慢慢悠悠地往家去。
金进的车速并不快,毕竟载具本身性能有限,而生物本能的求生**也警告他不要作死。奈何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看到迎面来的轿车车轮打滑冲向他的那一刻,金进除了害怕,想的只有“这注定了就是我的命”。他因父母死于车祸而不敢开车,甚至连别人开的车都不敢坐,只敢驾驶最高时速不过50公里每小时的电动车,躲着各种四轮机动车,往返于城镇与乡村之间,仿佛这样就可以避免经历与父母相同的遭遇。
其实这样做毫无意义,但是金进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他把这归咎于迷信,总比被人说是矫情要好一些——二十五岁的时候还可以说是因为年轻,害怕也值得同情;三十一岁的人了,还说自己迈不过去那道坎儿,别人知道了纵使嘴上不说什么,脸上的表情也足以暴露内心的鄙视。
死于车祸也好,被人发现喜欢男人也罢,早知道躲不过这样的结局,又何必小心翼翼地过了这么多年。憋屈,金进觉得十分憋屈,憋屈得他不甘心就此死去。如果能够活下来,如果能够回到几天前……金进有一个愿望:他想跟海螺精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我并不后悔救了你。
死亡并没有降临在金进身上。他只是因为撞击而短暂地失去意识,很快便在呼喊声中睁开了双眼。
“醒了!人醒了!”
陌生的声音,在金进身旁,向周围其他人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
“你还好吗?”陌生人问金进,“有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的?”
金进感觉头很痛,但是心脏更痛——是那种难以言表的疼痛。
“救护车马上到。”陌生人关切道,“坚持住,不要睡。”
金进没有回复,也不顾让他头昏眼花的眩晕感,撑起身体,摇摆着脑袋,转动着眼珠,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
“你不要乱动啊。”陌生人问金进,“你找什么?你别动了,我帮我你找。”
“猫眼……螺。”金进用手比划着大小,断断续续地说,“这么……大的,猫眼……螺。”
命都差点没了,还有心思惦记着那俩海物哪?陌生人不过是路过的好心人,开车撞人的不是他,被撞的人他也不认识,大雪纷飞的天气,放大了人的同理心——他怕车没把人撞死,雪却把人冻死了。他没想到的是,被撞的人竟然是冒雪出门的赶海者。这么能作死,被撞了也活该。
“你别动了,我给你找。”陌生人因嫌弃而显得语气不善,但还是起身去帮金进找东西。
金进昏昏沉沉的脑海里,不断闪过不连贯的记忆片段——小时候第一次与父母去赶海的兴奋,对男人产生反应的恐慌,听闻父母去世的悲痛,得知家中遭贼的愤恼,下雪后对海螺精的担忧……林林总总,带着当时的感受,一起浮上心头;然而这几十年记忆所产生的感受合在一起,都不及方才经历带给他的震撼。
在轿车飞驰而来,金进意识到自己必死无疑的瞬间,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替他挡下了汽车的冲击。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金进来不及进行确认就昏了过去。在此期间,他隐约听见有人对他说“我们两清了”,然后是一阵令他莫名心痛的“咔啦啦”的破碎声,还有夹杂在其中,同样支离破碎的“谢谢”。
随后,金进陷入梦中。梦里,一颗不足乒乓球大小的猫眼螺被车轱辘碾碎,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上。他为此而难过,因为他知道,那里躺着的本应是他自己。金进想要上前,却被一股力量推开,使他与猫眼螺的距离越来越远,那颗本就小巧的海螺很快便消隐在皑皑白雪之中。
“如今你二人因果已清,本非同路人,日后少纠缠。”
金进听到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在多管闲事。他想那应该就是自以为是的天道,当即反唇相讥道:“我又不修你的道,凭什么要听你的指挥。”
那个声音轻笑道:“不识好歹的俗物。”
“灵物那么多,你偏要来掺和俗物的事。”金进讥讽道,“不是装聋作哑,就是胡作非为——没有金刚钻,还非拦那瓷器活儿;装象也不知道往嘴里插两根葱,叼着两根牙签就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喝高了拿牙签当筷子使了呢。”
那个声音还在笑,这回听起来不是轻蔑,而是愉悦:“你似乎对我有很大怨言啊。”
“我对你没有怨言。”金进说,“单纯就是烦你。”
“你就不怕出言不逊,得罪了我?”那个声音问。
金进嗤笑道:“那拜托你赶紧把我带走吧!”
“激将法对我无用。”那个声音说,“螺精用道行为你续命,保你长命百岁,你理应心怀感激,才不枉费他的心意。”
“我不需要他为我续命,”金进恼火道,“也不需要你来安排命运!把他的东西还给他,我和他才是真的两清。”
“人生没有后悔药,你以为螺生就有吗?”
“万物众生全在你的掌控之中,”金进嗤笑道,“有没有后悔药,还不是你说了算。”
“我不提供后悔药,但是我提供选择。”那个声音说,“为你续命是螺精的选择,而非我的安排。”
“快递送货前还要打电话问一下收件方是否方便接收呢,”金进厉声质问道,“你让他为我续命,问我过的意见吗?”
“那是螺精的选择,与你无关。”
金进翻了个白眼,讥笑道:“他给我续命,你告诉我‘与我无关’?”
“没错。接下来,我要为你提供选择——”
金进打断对方的话:“我不用你给我指路。我的路,我自己选!”
“找到了!”陌生人捧着猫眼螺回到金进身边,“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金进深吸一口气,缓缓转头,看向陌生人的双手——还好,没有被碾碎,只是外壳破损严重。他伸出手,轻轻捧起那颗小巧的猫眼螺。陌生人见状,难免觉得好笑,于是三分讥讽七分无奈道:“破成这个样子,卖不出去,也养不活了。你养好身体,以后再捡新的就是了。”
外壳受损的海螺,的确很难救活。陌生人说的是没有恶意的实话,不过他不知道这是已经成精的海螺,因此金进也不会生气。他只是谢过对方,然后收好猫眼螺,坚定了自己选的路:把这小家伙带回家,养起来,等他再次化形,然后跟他说一声“对不起”,再说一声“谢谢”,最后拜托他留下来。
留下来,不要让他独自面对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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