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想要个如意郎君,可如意郎君长什么样,綦之理却无半点头绪。
四哥不学无术,常在她那藏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她对这些穷书生夜会富家闺秀的小说嗤之以鼻,更理解不了一个少女竟为着一个梦中的情郎思慕而死。若要是她,有个男人胆敢对她动手动脚,说些一见钟情的酸话,得先抽一鞭子,让他瞧瞧綦五娘子的厉害。
但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动了少女心。她自小便知道自己有个指腹为亲的未婚夫,却从来没见过。少女的情思荡漾在温暖的春夜,她梦见一个高大俊美的夫君为她挑了盖头,剪去红烛,他们如爹娘一般幸福美满地过一辈子。
然后自及笄之年后就开始勾勒的高大俊美的身影幻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平平无奇的男子。
綦之理的少女情思冰河炸裂般破碎。
如今有机会踹了旧人寻新人,綦之理鼓足干劲:她势必要挑个京中最出色的做自己的夫婿!
胡思乱想好一阵,日头已正当空,渡口传来一阵响动,车外女使高声道:“五姑娘,表姑娘到了。”
綦之理回神,端着京中的贵女架子下了马车迎接那位表了几表的表姐苏三娘子苏渺。
虽然打一照面綦之理就断定这位表姐是位美人,可当她摘下幕篱时,綦之理也不禁讶异,竟是位与她三姐旗鼓相当的美人,只是她三姐偏明艳,白表姐偏清丽,二人难分高下。
与苏渺同行的还有一位扬州富商之子钱大郎。
钱大郎年约二十,中等身材,相貌寻常。
他与苏渺虽是同乡却是湖州才遇上,钱大郎见苏渺美貌原本动了心思,但一听见这位美貌女子乃是去投奔綦府,于是开始曲意逢迎,意图想通过苏渺搭上綦家。
綦之理是女眷,钱大郎未奉拜帖,只趁着綦府家丁装载表姑娘行李之时,与她搭话。
因着出身,綦之理很有些心高气傲的毛病,钱大郎这般想要攀附綦家的人她见了不知凡几,心里腻烦,面上不动声色,想着寒暄几句废话就告辞。
钱大郎察言观色的本领未练到极致,见綦之理神色和善,以为这位千金就爱听写外头的见闻,于是滔滔不绝,连在湖州偶遇几位应天书院的弟子都提了一句。
闻言,綦之理心中微微一动。
钱大郎却忽然又说起了扬州美景,綦之理没听见想听的,敷衍几句上了马车。
綦之理与表姐客气了大半个钟头,终于抵达綦府。
与苏渺闲话之时,綦之理与母亲对视一眼,会心一笑,退婚之事尽在不言中。
这厢綦府其乐融融,那厢韩家已是人仰马翻。
韩家大娘子正抓着自家官人的手哭得歇斯底里。
“这綦家不就是欺负人嘛,咱们儿子偷情是不对,可他们怎么能将人直接送到京兆府去,害得我儿名声尽毁,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闭嘴,慈母多败儿!”韩家大老爷面色阴沉,“若不是你惯得那孽畜不知天高地厚,他怎敢跑到外头与人苟合,还是个男人,还被人家抓了个正着!”
“不就是有龙阳之好吗,綦小娘子嫁过来照样能有儿子,她有什么不知足的。”
韩大老爷一脚踹翻了椅子,“蠢货!人家还没嫁进来呢,你连个样子都装不像,这些年咱们靠着这门亲事捞了多少好处。这回好了,你儿子是个断袖,綦相公不知道还好,知道了会怎么想?他会觉得咱们家骗亲,那咱们家还能有出头之路吗?”
“什么你儿子,二郎难道不是官人你的骨血吗,他好龙阳之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闭嘴!”韩大老爷只觉心竭力疲,摔门去了韩家老太君院中。
他扑通跪了下来。
“还请母亲救儿子一命!”
韩老太君握着念珠,悠悠叹了一口气。
自韩老爷子去后,韩家一日不如一日,长孙一日比一日不成器,那时她便觉得綦家齐大非偶,綦家女儿嫁了过来,两个小辈的日子也会磕磕绊绊,结亲反容易结仇,这门婚事还是退了为好,如此卖得一个人情,两家都得宜。奈何长子彼时已经舍不得这门姻亲带来的种种好处,听不进她一句劝。
韩大老爷磕了个头:“母亲,儿子实在没办法了,綦家要真记恨上了咱们家,韩家,韩家可怎么办呢!”
儿女都是债,韩老太君叹道:“代你去綦家周旋可以,只是事成之后,第一,必须将你媳妇和二郎都送回青州老家。”
韩大老爷再磕了个头,应是。
“第二,把韩家郎君都从綦家族学里叫回来。”
韩大老爷倏然抬头:“母亲!”
“拿了人家多少好处,现在都得吐出来,不然人家凭什么原谅自己提携了十几年的姻亲竟是个骗婚的小人。”
实心的梨花木杖桥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韩大老爷颓然垂地,脸上一片灰败之色。
*
退婚之事以韩老太君登门赔礼作结。
程夫人虽因韩二郎行事颇为恼怒,心里却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自己生的孩子还是自己知道,理姐儿气性大,真嫁到韩家只怕后面也会闹到人仰马翻。幸而婚事终究没成。
只是自家这倒霉女儿已经十七了,该许个什么人家呢?
程夫人替女儿相看了大半个月,一筹莫展。
这日,綦相公下值后,程夫人难得地洗手做羹汤。
“官人,你今日又见了几位举子?”程夫人端着羹汤到书房,对綦相公问道。
綦相公颔首。
“三个年轻人呢,管家娘子同我说,其中有一位还未及冠,竟然明年就能下场,真真年少有为。”
綦相公捋一捋美须,颇为自己弟子骄傲,答道:“昭俭的确是才华横溢。”
昭俭便是那年轻举人谢珩的字。
“竟是昭俭那孩子,一转眼都那么大了。”程夫人吃了一惊,又问,“定亲了没有。”
“这些年里他丧母丧父,家里也没有长辈,婚事也就耽搁了。”綦相公道。
谢珩乃是他父亲与兄长妾室通奸生下来的孩子,因着此事他父亲丢了官,对谢珩母子很是不喜,但他天赋过人,綦相公不忍见明珠蒙尘,便收他收为弟子,让他与綦家子女一同在綦家族学读书。
程夫人印象里,只记得他是个俊秀寡言的可怜孩子。
如今什么模样程夫人没见过,但瞧着官人暗自为弟子得意的神情,肯定是个出挑的孩子。
“官人,你怎都不为理姐儿打算打算,她都快十八了。”程夫人埋怨道,“什么样的郎君她都能挑出毛病,富贵的嫌人家没功名,有功名的又嫌人家不够英俊,长得俊的还嫌人家不够富贵,挑三拣四,眼睛长到天上去了,真想在家当一辈子老姑娘呢!”
“真当了老姑娘,她兄长们也会养着她。”
程夫人被他这话气得挑了个儿子骂。
“像曜哥儿这样成日里游手好闲、一事无成的,指不定是理姐儿反过来养他这个没出息的四哥呢。”
“这不还有大郎呢。”
“暄哥儿,他?芝麻大点官,日日就睡在衙门里,连家门都认不得的人,我看他连亲娘都忘了,哪里还记得有个妹妹。”
儿女都是债,綦相公宽慰道:“夫人莫要心焦,理姐儿的婚事我已有打算。”
“哪家郎君,可别又找了个韩二郎。”
綦相公无比后悔自己多言引来夫人盘问,未说几句,就想法子将程夫人赶出自己的书房。
气得程夫人又将自己带来的食盒带走了。
翌日綦之理便得知母亲曾有意让自己和谢珩结亲。事情是这样透露出来的,当时綦相公陪着夫人女儿正一块用饭,瞧见綦之理穿了身簇新的珊瑚粉金缕梅枝纹曳地百褶裙,月白缠枝莲褙子,因甚少见女儿穿得如此娇俏,心生感叹,“理姐儿真是出落成了个大姑娘。”
“十八岁了还没订亲,可不就是个大姑娘了,瞧瞧和她同岁的小娘子,有些孩子都一岁了。”程夫人冷笑。
綦之理没接话。
綦相公当即另寻一个话头:“清河郡公今日来同我说了桩媒。”撮合的是苏渺与清河郡公夫人娘家的幼子。
原是那位郎君在虹桥渡口惊鸿一瞥,辗转打听到佳人乃是綦相府上的表姑娘,特地央了清河郡公说媒。
“夫人觉得如何?”
“那我同你说的媒你又觉得如何,两家还是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呢。”程夫人呛了一句。
“理姐儿和昭俭,这我还是得……”
“娘,你们说谁?”綦之理不可置信,“谢珩?”
“没大没小的,昭俭大你几个月,又是你父亲的弟子,怎能直呼其名?”
綦之理冷笑一声。
哪来知根知底,自小到大,她可最烦谢珩那厮。
綦之理仍旧记得,那厮自小便是个假正经,镇日里阴沉沉的,寡言至极,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偏这个木头桩子又极有存在感。
谢珩天赋出色到令綦相公不顾其出身收为弟子,亦是让綦家族学里的夫子赞不绝口。
原先他没去时,綦之理年纪虽小,功课却是众人之中最出色的,可自打谢珩一来,她从独占鳌头变成平分秋色,心高气傲如她,足以将谢珩视为死敌。
最可恨的是,这个死敌从未将她放在眼里。
她至今还记得那日她与谢珩炫耀自己在考核中得了头名,不料谢珩那厮一言不发,像是眼前不曾站着她这个人一般,径直收拾东西离去。
綦之理怔然瞧着他离去的背影。
很久之后,她才明白,谢珩不理会她,是因为她是个女子,功课再出色,与他科举也无碍。
他就是这么个看似翩翩君子骨子里头却势利至极的人。
后来谢珩去了外头游学,又碰上他母亲逝世,一来二去地,再没回来过京城。綦之理对于谢珩最后的印象,便是他一身缟素,跪在他母亲的灵堂里。
她撇开大人先一步进了灵堂,看见这人面冷如铁,一滴泪未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棺椁。
瞧见她来了,也还是一句话不吭。
直到长辈们露面,这人才故意红了眼圈,装出一副孝子模样。
真嫁给谢珩,她不如当一辈子老姑娘。
程夫人道:“明岁二月春闱,昭俭下场,你父亲说这孩子必然榜上有名,娘可得赶紧为你定下来,他这么俏的后生有的是人抢呢!”
綦之理挑眉:“他这家伙就让人抢去吧,我可已经有心仪的郎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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