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一辆马车在官道飞驰。

临近豫州地界,四周林深树茂,却静谧非常。

驾驶马车的是位红衣青年,表情空空,无悲无喜。车上拉着两位女子,一个背靠车壁闭目养神,另一个则坐在铺着兽皮的车軨上,略带着婴儿肥的小脸挤着软座呼呼大睡。上空还有一只黑条纹游隼盘桓。

明明只有三人,滩过浅泥时却留下一指深的车辙印。

一个颠簸,让原本歇晌的九章睁开眼。

她习惯地摸了摸左腕上那串五色佛舍利,拨捻一圈,找到那颗发烫的珠子,垂首一瞥原来的窃蓝早已退却大半,披上更深的烟紫,指腹轻碰如触注满沸水的杯身,霎时便烫红一片。

距上次入梦不过三日!

九章眼眸晦暗不明,眉头更是深蹙。

她是胎穿来到大雍朝,那时脚下这片土地刚结束一场为期十载的内乱。

那动荡的十年,真可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纷呈。秉持着“铁打的朝臣,流水的帝王”,对于朝臣只当换个顶头上司,但下面的百姓却是叫苦连天。每回改朝换制,富庶的江南总是首当其冲,有甚者收割不算竟连抢带杀,暴政之下焦土成片。各境军备更是一年不如一年,又遇上北方契丹大举入侵,原本镇守北境的一个无名小头目忍无可忍,最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揭竿而起。

大雍建国不过三载,百废待兴,又有前朝余孽为祸,四方算不得太平。

不过这都与身处江湖之远的桓九章关系不大,她只需要负责一件事——给她爹擦屁股。

桓父武功平平,但愣是凭嘴上功夫建立贺兰阁,并一跃成为江湖盟主。

这些年,随着被她爹忽悠的人越来越多,九章每天睁眼除了担心没钱买米以外,就是唯恐朝廷把他们这般“非官方的”“乌合之众”一锅端。

就这样,在矜矜战战下,九章浑噩过了十五载,直到两年前一晚,天狗食月,原本熟睡的她惊坐起,凉风一吹,她才发现自己身后寝衣尽湿,枕巾亦润了大半。

可细细回想,她却实在想不起梦中到底发生何事,但她手腕却莫名多了串珠子,如何也摘不下来。

常言:“怪象陡生,幽诡并起”。

当时不安的她,先是去集市上找常年摆摊的老道云中子解惑。虽然大家都称他瞎眼老道,但他只瞎了右眼,可以用另一只掌眼。最主要是他便宜,无论摸骨还是看相,一律只收两文钱。

九章看着云中子抖了抖他满是补丁的道袍,正襟危坐。慢慢悠悠铺开他那一应看着都不值钱的家什,接着捋了捋花白胡子,用另一只浑浊的眼珠细细端详她手上的珠子。长吁短叹,时而皱眉,时而顿悟。

而九章却看到他胡子上还未来得及擦去的油渍,正午阳光下竟泛出一道金光。

衣裳破败,举止滑稽,怎么瞧都很符合他的价位。

原本想要的情绪价值,她果真没能得到。

“此乃天命,不可逆也。”云中子只道了这一句便摆手不愿多说,还匆忙收拾行囊。

她虽然身后站着两个粗莽汉子,但她笑得很和蔼呀。这是……当她恶主砸场?

无奈,九章只得付了铜板离开。

后来曾听粟米无意间提起,那老道隔日坐着牛车匆忙离去,同车之人见他又瞎一只纷纷奇怪。后来街上便传言他应是得罪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这才被迫远遁避祸。

彼时她正在隔壁县佛光寺,闻言差点一口热汤喷到佛像上。她不会就是那……摇头,捕风捉影的传闻不可信!

因听阁中帮厨蔡大娘聊起这寺历史悠久,香客鼎盛,她想“有仙则灵”不如群众眼睛,说不定真有得道高僧,可以帮她取下此物。

当日她来的极早,大殿之上只有一小沙弥在打扫香案、准备供果。知她有事,小沙弥很痛快为她引荐大师。那师父一见她手上珠串,眼里迸出两簇火苗。

后来她被住持截走,引进厢房特别招待。

那住持白白胖胖,笑起来像个弥勒佛。细看身上袈裟竟用金线缝制,簇新整洁还焚了香。瞧着倒是比云中子靠谱。

她激动地等待住持大师救她于水火,但住持却让她将珠子卖给寺里,话里话外表达着对此物的喜爱,甚至在她一再婉拒后竟把价直接加到三千两!

她桓九章是谁,轻易能被粪土打动?

不过若是再加下去,她会好好了解假肢的使用说明。

她隐秘的痛被住持误解为坐地起价,离开时眼神幽怨,一步三回似在挽留。

后来她拜托小沙弥去打听才知,手上这串不是一般的佛珠,而是得道高僧坐化所得的佛舍利。而她手上这种,即便在整个大雍都很少见。

佛舍利?

那小沙弥见自己不解,还特意道:“在天竺叫做驮都,也称之舍利罗,换成咱们大雍的话即灵骨、骨身。”

九章一阵恶寒,顿觉一股阴寒湿冷之气爬上脚背。

可能是察觉九章嫌弃,那小沙弥特意补充道:“舍利子是透过戒、定、慧的修持、加上自身大愿力得来,十分稀有宝贵。”

大愿力?

到底是哪位九天佛陀、菩提居士在佛塔前发下的殊胜宏愿?可她又不是肩负取经重任的悟空,给她带什么紧箍?发愿自己不完成,转嫁在她身上?

仔细端详,珠串上面还清晰刻着“愿未净,厄即临”。

字字细品,这不就是**裸的威胁咒怨!

若不做,就降下神罚。可恶!恶人自有天收,那作恶的神佛谁收?

九章只是一介微末凡人,虽心有抱怨,却求告无门。只得每次任务设法试探推及底线,慎谋而徐图。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上次任务让她去万佛寺供奉斋饭,她便灵机一动,送了碗她的特调鱼羹。

按照原始佛教的规矩,托钵乞食,受信众供奉,僧人不可挑剔事物,即三净肉可食。所谓三净肉,即不见杀、不闻杀、不疑杀。她送的鱼羹,显然符合三净肉规矩。

送完当夜,她在窗前焦灼徘徊,时不时抬头望向窗外皎月,终于在月半三更时等到分乌云盖月,那滚烫灼人的血珠瞬息湮灭,失去原有的光泽与热度通身乌黑浑浊。

她心下大安,便抛之脑后。

没曾想三日后传来消息,紫金山血雾漫天,她爹不知生死,音信全无。

她爹,一个仅靠一张嘴,一袭背影,就让无数武林人士尽折腰的男人,能招惹的只有桃花,绝没仇家。要不然当初也不能只身一人,将两岁的她从荆益二州最大的拐子寨背回来,顺带还给她定了门世家贵婿。人缘气运好到,让九章频频对他投以“龙傲天男主”的注目礼。

她思来想去也只有那碗鱼羹。大能生恶,却让她那仿佛buff叠加的渣爹挡去。她难以想象要是她,还能活下来否——救!必须得救!毕竟她爹还有续命的功效。

她仔细深究,既然这大能不吃肉,莫非修的是大乘佛法?

无论如何,这一碗鱼羹引起的血案,她得负责。

不找回爹,那群整天精神抖擞跟甲亢似的武林人士谁来稳住?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分分钟爆雷的性子,伤己又伤人。还有爹欠她的八千八百二十两,谁还?以上不论,就冲这优质血包,她都得救!

突然,一道尖锐鸣叫划过天际,将九章从思绪中拉回。

粟米也从梦中惊醒,揉着眼忍不住埋怨:“一天六七次,小八还让不让人困觉!”

九章掀开车帘,往外探去。

此刻马车正行驶在官道上,一面是广袤无垠的嘉陵江,一面是重岩叠嶂的白云峰,四周静谧无声。

唯独游隼啼鸣,朝着江面俯冲而下,声如铁器接踵,嘹亮刺耳,冲破层层迷障。

“有埋伏!”

话音刚落,数十只利箭自山腰齐发。

粟米直接从软座下拔出利剑,将飞矢劈成两半:“这帮臭虫跟得太紧,莫非是长了狗鼻?”她明明身材娇小,笑起来一双杏眼娇憨可爱。但开口却又直又硬,直戳肺管。

九章蹙眉,不知是因为这埋伏还是粟米那话。

“吁——”

前方突然出现三四根巨木并着乱石横亘在官道中央,均输只得勒住马车。

利箭激射,破风带啸。少顷,三人身上皆有所挂彩。

均输见状转至车尾,手一伸拔出一柄宽一尺长六尺六的重剑,剑身通体幽寒。在他手上一挥,狂风暴起折断飞来的箭矢。

山腰上的杀手还未近身,原本寂静的江面又突然出现十数个竹筏,一群黑衣人踏江而来。

均输见状,当即解开马。

“带少主走。”

粟米一句推辞也无,跳上车辕,一把揽过九章飞身上马,将她护在身前。

“驾!”

骏马飞驰,跃过巨木,向豫章府城而去。

有黑衣人意欲朝她们追去,均输将重剑插回车底,又抽出一柄长枪猛地一掷,枪|刺入巨木,拦下所有人。

“你们的对手是我。”

只见他三步一纵,握住银枪尾一拧,那原本需两个成人合抱粗的巨木,顷刻间四分五裂。碎木横飞,惨叫声此起彼伏。

为首的一愣,这苗子不错,可惜。

“你即便再厉害,但双拳难敌四手,不如弃暗投明,反了也罢。毕竟你们阁主失踪,武林不日便要另选盟主。难道还指望你那弱不禁风的少主继承贺兰阁,统领武林不成?”

天空渐渐飘起小雨,地上血流如瀑。

“别的不说,你家少主一介女子怎堪大任?只要她乖乖交出盟主令解散贺兰阁,今后相夫教子不在过问江湖事。我等便看在桓盟主往日慷慨解囊的情面上饶过尔等。”

少年脸上难得有了情绪,唾弃道:“商功说的不错,你们满嘴仁义道德,实则竟是些喂不熟的白眼狼!”

阁主只是失踪,这些人便立刻扑上来,恨不得将少主拆骨剥皮。

他横枪看向众人:“除非我死。”

刀剑争鸣,大雨冲刷,岸边血水滚滚汇入,最后找不到一丝痕迹。

·

在均输掩护下,酉时三刻,九章二人终于在城门关闭前赶到豫章府城。

不愧是荆州府城,临近休市,街道巷尾依旧人声鼎沸。

与城门口的热闹不同,谢府所在的三条街格外安静,连犬吠鸟啼也无,门口立着的两个石狮子也威严肃穆,与别家不同。

粟米上前敲门,只侧门开了一条缝,门内的小厮露出一双狭长眼上下打量。潼川桓家?七郎君的未婚娘子?呵,这天还没黑怎就坐上梦呢?

最后那小厮看在银子面上应承下来,又让两人绕到后面等候消息。

瓢泼大雨顺着屋檐倾泻而下,主仆二人只得脊背抵住檐墙,靠着上空不到一尺的披檐挡住雨水,才堪堪没被淋透。但屋脊雨水沿着滴水檐砸下,溅起水花把二人裙裾下摆连带着鞋袜打湿,好不狼狈。

粟米瞧了眼紧闭的角门:“那么宽的正门,单劈一间屋子都可,却不准躲雨。”

九章脸色随着这漫天夜雨越下越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想必便是这般。腕上那颗珠子已然全部褪成烟紫,明明厌恶极了,可反倒成了如今这场沁人心骨的冰雨中她身边唯一的热度,可笑。

等了将近大半时辰,夜雨方停。又过半盏茶时间,角门内才传来响动。

来得不是谢七郎,而是一外门管事。拿腔拿调,言语看似恭敬有礼,细品却暗含嘲讽。

“还请姑娘见谅,来的不巧,这个时辰主子们怕是已然歇下。”

来的是谢府的三管事,他见九章二人一没有穿戴贵重衣饰,二没有仆从马车,如此狼狈想来不是手头不富裕便是家道中落。他想起东府的叮嘱,微垂眼眸:“姑娘远来是客,想必也没落脚之处,不如在府中稍作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他料定这二人不会拒绝。

粟米指着冲刷后格外明亮的繁星:“你这是怪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敲门时天还亮着呢!”

谢三管家后退半步,掩了掩鼻:“近日秋雨绵绵,三夫人歇得早,我等做奴才的自是不敢打搅。”

“谁酉时就……唔唔”

九章捂住粟米的嘴,“既是如此,我二人便明日再来。不过下次可得早说,免得又如今日这般让人淋着雨等。所谓远来即是客,这般到像极了小妇做派,若是传出去,不知的还以为自诩世家清流的谢府,如今是哪个姨娘当家?”

只见那管事脸一白,让人淋雨这事自然不是上面吩咐。是他瞧主家不大重视,下着雨他又实在厌恶沾湿鞋底,这才迟了些。没想到这丫头气性如此之大,当即便扬言要走。可东府那儿……

“啪”

那管事猛地一巴掌直接将通传的小厮打到在地:“教不会的东西!竟忙忘了请客人到茶寮一坐,今儿便紧紧尔的皮,方才知道规矩。”

那小厮捂着嘴发懵,心道不是三管家自己说不急的吗。刚想问,就瞅见三管家眼尾抽筋,立刻明悟,随着后来的巴掌应声呼嚎起来。

“姑娘,女菩萨饶过小的吧……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等到二人一个手臂酸痛,一个喉咙发干,也没听到预料的喝止声。

口口声声的“忙忘了”,不就是想把有意刁难化作无意之举。九章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二人唱戏,而粟米则在一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桓姑娘您看这罚也罚了,秋雨伤人,您还是住府上吧,这也方便不是。”

九章摸了摸腕上越来越烫的珠子,倒是没再拒绝。

裙裾迈过高高的门槛,留下水渍。周围丫鬟瞧见,纷纷垂眸遮掩嘴角。

她淡扫而过。

自踏入角门那刻起,她便知这桩婚事,如履独木,缘薄如纱。

谢府厌她,拒她于门外——但她仍得叩门而入。

风雨如晦,手中舍利愈发滚烫,仿佛在无声暗语:这一次,她必须面对。

桓霄(微抬下巴):乖女鹅,爹厉害吧?

桓九章(一掌拍在他脸上):挡我光。

桓霄(两眼泪泡):……唔唔唔,晚晚女鹅她凶我o(╥﹏╥)o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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