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阳光,绒毛,静谧的沉香。

初闻如雪山冷松般的澄澈,细嗅却驳杂着淡淡的铁锈。

血?

九章猛地张开眼,见屋内无人这才长舒一口气。

她爬出床底缓缓伸了个懒腰,哈气哈道一半,脖颈一疼。指腹轻触,“嘶——”

原来是她的血,吓死。

屋内早无橘猫踪影,她推门出去,没注意到西侧书案边的字纸篓,一个染血的锦盒歪斜着半露在外。

九章见院子里也空无一人,昨夜一切仿佛夜遇狐仙,如泡影虚幻。

院中,她瞧了瞧这颗与众不同的桂树。只有它枝干近乎以扭曲的弧度攀向墙外,阵阵甜香与院中鸦寂格外不同。

她拍了拍手,“啪”猛地一抱。

林栖院西屋书房推开一条缝隙,谢翊静静地望着那个笨拙的背影,见此也是嘴角一抽。

连爬个树都这般吃力,又是从哪里来的胆子竟敢……

——如此笨拙,却又……如此执拗。

他拇指死死抵住食指侧腹,指甲在皮肤上压出月牙形凹痕。

谢翊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关上窗。

窗外,“砰”的一声恍如巨石夯地,整个树下起了桂花雨。

转瞬即逝,小院再度恢复死寂,没有一点活人气息。

·

葳蕤院里,粟米与染冬急得裙角都要撩出火星子。突然后院传来闷哼一声。

染冬吓得浑身一抖:“什么声音?”

粟米已冲了出去——墙根处,满地金桂,自家少主正龇牙咧嘴地揉着脚踝,头上还沾着几瓣。

“少主!”粟米见九章脖颈处那道明显的伤,眼眶一下便红得滴血。

“桓姑娘!”染冬一颗心总算是落地,赶紧提起裙裾小跑离开——她可不想被牵连,毕竟她可是要做大丫鬟的人!

九章换好衣服,从粟米手中接过信笺。

“怎么?还有事?”见粟米脚步踌躇,表情更是严肃,九章猜:“可是因为昨个我叫你先撤之事?”

骨笛一声为撤,二声为救,至于三……

粟米摇头:“商功说身为少主丫鬟兼近护,听令是底线。不能因为担心,便打乱少主部署。”

九章笑肌频抽,她当真有部署?

想到商功那要钱不要命的性子,九章十分表示怀疑,他是纯粹觉得救人没有性价比,扯的幌子。

不过她有贴心的粟米,想要治住商功,那不是手拿把掐。

粟米只觉得少主笑得颇有些阴险:“要不您早一个时辰起来,奴婢教您轻功如何?下回也能跑的快些。”

九章:“……”

好想把她捆了送到商功账房。

·

谢府东院——荣禧堂

谢三夫人别开头,眼角多了几道鱼尾:“你当真是铁了心要娶那桓家女?”

谢珩:“还望母亲成全。”

“她不过一江湖女子,你可知娶她放弃的可是什么?”

谢珩坚定不移:“儿子从未忘记肩上重责、母亲期许,族中安排儿子自问从未懈怠,这些年亦没提过别的要求,以后也不会——儿子只想要她。”

谢三夫人看着少年人意气风发,只叹到底是年轻,不知道一门贵女到底意味着什么。外面那些再好看、特别的女子,入了这深宅内院,终会成一个样子,枯等春秋。

谢三夫人按着太阳穴:“且不说这些,单论她出身,今后你与同僚相交,少不得被人嗤笑。你亦能忍得?”

谢珩拱手:“她或许不是世人眼中的佳妇,确是唯一愿意在生死之间拉儿子一把的人。况且儿子又不与他们过日子,结发之情,旁人自是比不过,遑论宵小。”

谢三夫人心惊:旁人?我亦是旁人吗?

看着儿子此时的亲昵,她知道她不是,可长此以往呢?这偌大的谢府,豪奢富贵,可属于她只有儿子。

若是这唯一也被人夺走,那她还剩什么?

她闭上眼沉了口气,蓦地展颜:“你既执意如此,母亲自也不拦你。”

谢珩喜上眉梢,踉跄上前扯着谢三夫人的衣襟像小时候那般:“多谢母亲成全。”

谢三夫人看着鲜少这般情绪外露的儿子,她语气温柔,手却不自觉拧紧茶盏盖,“可你祖母那儿……”

谢珩眉头又染愁云。

待谢珩离开,一直隐在帘后的李嬷嬷立马上前奉茶。

谢三夫人瞧了眼李嬷嬷:“可是有话说?”

李嬷嬷脸上腆着笑:“什么都瞒不过您。您不是知道长房那边……把郑家姑娘的庚帖送进老夫人院子,为何还……”

什么都穿,马屁不穿。

谢三夫人一笑:“可是疑惑我为何应允七郎?”

李嬷嬷点头,转到谢三夫人身后为其捏肩:“那桓家女颇有些手段,小小年纪便将小郎君哄得心头肉都化了。如今更是为了她忤逆长辈,若是日后真娶进门,指不定串掇小郎君做些什么有失体面之事。夫人,咱们得防范于未然啊~”

谢三夫人轻笑:“郑氏豪富,亲故姻亲遍布朝堂。与郑氏结盟,老太爷在朝中必能压那王氏一头,长房岂会因小儿之情罢手。这门亲事必是成的。有老夫人在,我又何必去做那个恶人。平日里那老家伙不是最喜欢将这满堂儿孙攥在手里,我倒是要让七郎瞧清楚,这老太太的心已然偏成什么样!”

她笑着笑着,手却不自觉地紧了紧,掌心一阵刺痛。她垂眸,那些翻涌的血丝静静地沁入掌缝,却比眼泪还安静。

谢三夫人再抬眸时皆是坚定:“郑家来了帖,明日便到。去告诉郑家,七郎最厌甜食,却爱喝苦参茶,记得茶里要配三片薄荷叶。”

李嬷嬷垂眸时瞧见,心头咯噔一下:“还是夫人厉害……”

·

谢谶忙着捉拿昨夜歹徒,被老夫人唤来寿安堂时身上还带着戾气。

“母亲。”

谢谶行礼,见侄儿谢珩跪在一侧,唇色发白,地上一滩汗渍,这怕是不下一个时辰。

谢谶皱眉:“这是作甚?”

老夫人手里捻着佛珠:“为了那个桓家女,他这是在逼我们了!”

谢珩:“孙儿不敢。”

老夫人气得举起靠在塌边龙头拐杖,“哐哐”杵地:“你有何不敢!为了区区一个外人,竟让下跪相逼!你是要将老身这条命也拿去不成?”

谢珩磕在地上:“祖母息怒,阿瞒不是外人,她与我早有婚约。如今桓伯父下落不明,我更不能撕毁婚约弃她不顾——恕孙儿做不到。”

“你!——真是反了天!”

老夫人猛地摔碎茶盏,谢珩耳畔被飞溅的瓷片划过,血晕开坠在耳畔像娇艳玫瑰,绚丽刺目。

老夫人见他一声不吭,那是即心疼又生气!

谢谶怕老夫人真气出个好歹来,二弟仕途正盛,要看就要调回盛京帮父亲,他赶紧劝道:“一桩小事,七郎若是喜欢允了又何妨。难道那郑氏女还不许纳妾?”

老夫人一敲拐杖:“她敢!妇工妇容都念到狗肚子不成?这便是荥阳郑氏的教养?”

老夫人见大儿子点头,这才松口:“罢了,既然你实在喜欢那便抬进府,一个妾也算是抬举她了。如今这般没名没分的住在府内,像个什么样子!”

谢谶一怔:“桓家女在府内?我怎不知?”

他看向谢兆,后者亦是摇头。

老夫人眼眸一暗,语气严厉了几分:“知会你干嘛?你可是个大忙人,正事要紧。”

谢谶垂眸似有所思,只是微微抬手:“儿子谨遵教诲。”

老夫人见谢珩还跪在那儿,没好气道:“不是应承你了,怎还跪着。没眼力见的东西,怎也不扶一扶你家郎君。”

谢珩垂着头,缓缓松开攥得皱巴巴的裤腿,肩膀一抖,忽地磕下去。

“祖母,阿瞒不为妾,我也不愿意娶他人为妻,还望祖母成全孙儿的一片痴心。”

“砰砰砰”

龙头拐杖砸在青石板上,老夫人哀戚:“谢家这是做了什么孽!这一个二个的都是些痴儿!堂堂世家儿郎竟为一女子守身如玉,这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谢谶瞧了眼情绪激动的母亲和长跪不起的侄儿,抬抬手让丫鬟婆子赶紧将老夫人扶下去休息。若真气出个好歹,家里可还有不少出仕的子弟。

他坐在上首:“你祖母已回屋休息,起来吧。”

谢珩扶开小厮的手,笔直的背脊下是早已麻木的双腿。

谢谶轻叩茶杯:“七郎你可想好了?若是日后后悔怕是”

谢珩猛地抬眸看向谢谶:“七郎不悔。”

谢谶的话被打断,却没生气,只是多看了自己这个七侄几眼,手下意识地摩挲腕上的红头绳。

“别跪了,我应你。”谢谶招手让小厮扶起谢珩,自己却转身带着谢兆离开寿安堂。

青毫连忙扶起自家郎君,很是替郎君高兴:“还是家主通情达理,郎君也算是苦尽柑来,那青玉也修好,郎君要不现在就去葳蕤院把这好消息告诉桓姑娘?”

谢珩本来想收拾后再去,却被青毫拦下。

青毫打量一番,心生一计:“桓姑娘最是执拗,这般去正好。”

谢珩哪还看不懂青毫的心思,但他面皮子薄,哪做得来这般事。

“郎君且信小的一会,这会非得这样才能博得桓姑娘软下心肠。”

谢珩一愣,最终到底是半推半就地答应。

长廊拐角,谢谶突然刹住,回身同身后的谢兆道:“昨夜莫非是她?”

谢兆摇头:“不好说,但确有可能。家主既然怀疑,为何还要答应七郎君的请求。三郎君那里可还等着郑寺卿……”

谢谶:“顺水推舟,正好借此机会试探。郑氏那边一切照常。”

谢兆点头,垂眸时瞥见谢谶腕上红头绳下是两排齿痕,眼眸一暗。

·

他跛着脚刚入葳蕤院,石桌前,九章倚光坐着,发间光影斑驳,仿佛如千百次梦中那般——阿瞒在等他归家。

他心中热流淌过,千言万语尚未开口,却见她忽然抬头,目光落在他耳畔伤痕和膝上那道泥渍。

这是九章第一次见谢珩如此狼狈!

沾着灰的双膝,走路一瘸一拐。

她胸口一痛。那是她从不敢肖想的谢七郎啊。

莫不是被人欺负呢?

九章收起信笺,缓缓起身朝他走去,一步,一步。

她先看到他膝上渗出的血渍,再是手中紧攥的青玉,日日佩戴岂能不识。

她眼底忽起潮意,指节攥得发白,仿佛有什么无声塌陷。

谢珩心跳如雷,她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心尖。终于,他做到了。

他硬撑着跛脚走近她,一步步丢掉矜持,他想告诉她——他勇敢了一次,为她而勇敢。

可她却比他先开了口。

她看着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问了一句话:

“谢珩,”她声音轻得像风,“你……愿不愿意,现在就同我离开谢府,浪迹天涯?”

谢珩怔住了,喉间像被什么生生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看见她眼里那道光一点点熄下去,像是把所有气力都耗尽在那句问话里。

他想说“再给我一点时间”“一切都还有转机”,想伸手去拉住她,可脚下像钉了根,动不得分毫。

他甚至想跪下——可那一瞬,他犹豫了。

就这一息的迟疑,已然错过了一生。

他万万没想到,她的回答,会是一个他根本无法做到的选择题。

她终究是对谢府失望透顶,不愿意留下,却还是愿意给彼此一个机会。

可,他却接不住。

九章见他退却的鞋尖,低头笑了笑,却突然哽了一下,像是有什么热流堵在嗓子口,咽不下,又吐不出。

她和谢珩,就像海鸟与鱼。

海鸟可以掠过海面,但不能沉入深海。鱼可以仰望星辰,却永远无法飞跃浪尖。

这一场邂逅,从来就是意外。

海鸟和鱼,怎么可能相爱?

她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他想开口挽留,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青玉被他攥得发烫。

可是,已经没人要了。

一阵风来,卷着残页,磕磕绊绊到了谢珩脚边。

他垂眸一怔,上面写着——谢府金矿。

桓霁:抱抱女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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