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具被改造成精密仪器的躯体来说，“梦境”本应是早已删除的冗余功能，虽然云殊意的大脑源自人类，但经过百年的机械更迭，他早已无法和普通人一般“做梦”。

可在昏迷的这段时间，云殊意却常常做梦。

梦境就像一场故障的投影，在他意识深处投映着不同的电影情节。

他梦见了五年前，那个濒临报废，却仍死死护着自己年迈主人的机器人。

自己明明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见惯了爱恨情仇，可当看到丽莎用断裂的金属臂艰难地爬向琼西时，心中还是不免升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哀伤。

看着这一幕，云殊意突然想起了姬止戈。

如果有一天，他和姬止戈也如这般，衰老而无力地倒下，姬止戈会不会像丽莎一样，拼尽全力地去救他？

云殊意想，姬止戈会的，他也会的。

但他一定不会让姬止戈陷入这样的境地。

他最后还是救下了琼西，或许是因为琼西命数未尽，他为琼西争取到了最后的两年时间。

后来听吴佳说，琼西换了新的心脏，又拥有了十年光阴，丽莎获得了全新的外壳与能量核心，却并未选择年轻的面孔，而是保持着和琼西一样的年迈的模样。

回家后，云殊意难得发起了呆。

那时姬止戈问他在想什么。

他说：“在想我们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姬止戈笑了，阳光落在他的眼角，勾勒出细小的纹路：“那一定是老师依旧这么好看，而我变成了一个帅老头。”

云殊意也不禁莞尔。

他并未告诉姬止戈自己的决定。

等姬止戈老去时，他就会调整自己的外貌程序，让银丝也爬上自己的鬓角，陪姬止戈一起老去。

“到时候，”他轻声说，“我还会陪你一起看长安星的行星环，等流星划过天际，就像现在一样。”

少年脸上绽放明媚笑容，嘴唇开合说着什么。

但云殊意却听不见了。

霎时间，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他看见自己奔波于无数的星球，完成一次又一次的任务，任务的内容不得而知，但结束后，他身上的伤却是久久无法痊愈。

生活像是陷入了循环一般，出任务、受伤、治疗……

直到某一天，他站在某个星球的雨夜里，雨水冲刷着他手臂上的血迹，却怎么也洗不净。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突然意识到——他不想再这样了。

于是，他回到实验室，上交所有的记忆盘。

他选择了自由。

眼前画面一转，他又回到了那座白骨宫殿。

他仰躺在冰冷的废墟间，胸口传来阵阵钝痛。视线模糊中，他看见虚空中悬浮着少年褪去青涩的面容。

姬止戈脸上带着泪，声音哽咽：“骗子……”

“老师，你骗我……”

云殊意想伸手触碰他，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老师……”姬止戈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压抑的哭腔，“为什么……总是推开我……”

云殊意睁开眼睛。

刺眼的白光让他下意识眯起眼，胸口仿佛还残留着被贯穿身体的余痛。他低头看去，发现伤口已经被妥善处理，能量液也不再渗出。

微微侧过头，云殊意看见蜷缩在椅子上沉睡的少年。

姬止戈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一层胡茬，制服皱巴巴的，像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

“止戈……”云殊意开口，声音沙哑得带着滋滋电流声，像台年久失修的老式机器人。

姬止戈被这声呼唤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睛，满是红血丝的双眼在看见云殊意的瞬间便亮了起来。

他去给云殊意倒水，却在桌前迟疑了——老师才刚醒，可以喝水吗？

最后姬止戈还是端了杯温水来到云殊意身边。

“止戈，这是什么意思？”床榻上，云殊意轻轻挣了挣自己的手腕。

“叮铃——”

银色手铐发出清脆声响，镌刻着繁复符文的金属环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另一端牢牢锁在床头栏杆上。

姬止戈放下水杯，平静地看着行军床上的金发青年。

“殊意。”他为云殊意掖好被角，语气异常的温柔，“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他们都要抓你。”

“你——”云殊意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的刀。”姬止戈指向一旁未被收回的长刀。

不等云殊意说出什么狡辩的话语，姬止戈继续道：“这不可能是赝品。”

“你才是真正的鬼王，你才是云殊意。”姬止戈坐在床边，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倦，“这就是你的秘密，对吗？”

“……是，所以呢？”云殊意笑着，“你也想像那些人一样，杀了我？”

“只要杀了我，你就是被所有人歌颂的英雄。”

云殊意仰起头，星云的光芒透过舷窗洒落，为他镀上一层圣洁的光晕。他温顺如献祭的羔羊：“杀了我吧，你知道的，我不会反抗。”

姬止戈的五指覆在云殊意颈间，却并未用力，他眼中倒映着云殊意决然的面孔——青年躺在窄小的床榻之上，发丝散落在雪白的枕上，像是一捧融化的冬雪。那双总是含笑的鎏金色眼眸此刻平静如水。

“你在犹豫什么？”

姬止戈咬住下唇，用力到几乎要咬出鲜血，手中的力道却没有一丝改变。

“我可是人类的罪人，你难道想包庇我？”云殊意却还要咄咄逼人，“杀了我，才是你该做的事。”

“不可能！”姬止戈凶狠地开口，但泛红的眼却暴露了他的虚张声势，“你是我的471，我是你的主人，你只能听从我的命令。”

“你的命也只属于我。”

“待在我身边。”姬止戈收回手，狼狈地移开视线，“我会保护好你。”

“好啊。”云殊意勾起唇角，刻意敛眉垂眸，摆出一幅乖顺的模样，像是被驯服的猛兽收起了利爪，“主人。”

“那么……”

云殊意将没被禁锢的手搭在姬止戈的大腿上，放软了声线，电流杂音里带着几分示弱的意味，“主人现在想对我做什么？”

姬止戈的耳尖瞬间通红，方才强装的凶狠土崩瓦解，“不准这么喊我！”

“可是主人不是早就做好准备了？”云殊意收回手，轻点自己的胯骨。

他撩起眼皮看向姬止戈，眼中似有某种暧昧的光芒闪烁，“主人给我安装这个组件，就是为了……”

“我、”姬止戈顿时语塞，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维修时那些隐秘的触碰，那些借着检查之名抚过的关节与线路，此刻都化作灼热的羞耻感爬上脊背。

记忆突然闪回到实验室的储物柜前。他找到了“K-1专属”的金属箱——里面整齐排列着老师身体的全套升级部件，包括那个被特殊标注的生殖模块。箱盖上还留着研究员潦草的字迹：【等您真正想要的时候。】

在给老师修复身体的时候，姬止戈鬼迷心窍给老师安装了这个组件。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老师有了这些，是不是就能真正属于他了？

可当老师醒来，用那双金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问“主人现在想对我做什么”时，姬止戈却退缩了。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强迫。

“我……”姬止戈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只是想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如果你不喜欢，我会给你拆掉。”

姬止戈沮丧地低着头，等待着老师的审判。

房间里响起机器人老师温和的声音：“止戈，还是那句话，我永远不会拒绝你。”

一只温热的手与姬止戈十指相扣。

“现在你已经有了我的把柄，你可以掌控我的一切，你可以……再大胆一点。”

姬止戈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老师的眼里没有厌恶、没有反感，有的只是从始至终的纵容与宠溺。

少年颤抖着俯身，将脸深深埋进云殊意的肩窝，声音带着湿意：“我没想要什么把柄。”

“我只是想要你平安……”收紧的手臂泄露着姬止戈的不安，“你答应过我，要每年和我一起看流星，永远和我在一起的。”

“嗯，再也不会离开了。”云殊意抬手覆在少年颈后，轻轻捏了捏紧绷的肌肉，“我保证。”

姬止戈微微侧头，在云殊意温热的脖颈上留下一个失而复得的吻，这个带着占有欲的标记，终于让连日的惶恐稍稍平息。

“那么可以帮我解开手铐了吗？”

“不行。”姬止戈想也没想就拒绝,“老师，你还没交代，那个女人是谁。”

“是我的老朋友。”

“老朋友就能穿你的衣服？”姬止戈报复性地叼住云殊意脖颈上的皮肉，语气带着十足的醋味，“我都没穿过你的衣服。”

云殊意轻笑出声：“你真没穿？”

姬止戈默默松了嘴。

不就是……不就是穿了几件吗……

云殊意的手指穿过少年微硬的发丝，温声哄着：“她真的只是我的朋友，或者说连朋友也算不上，只是曾经有过几面之缘。”

“几面之缘就能穿你衣服了？”姬止戈不依不饶，眉头紧锁。

云殊意无奈：“因为她的衣服在战斗里毁了，我……”

“所以你就给她了？”姬止戈的声音陡然提高，“你知道我看到她穿着你的衣服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差点——”

“差点什么？”

“没什么。”姬止戈鼓了鼓腮帮子，“老师你不准提她了！”

“好，不提她了。”云殊意凑近，在少年唇上轻轻一碰，“再也不会让我们小止戈生气了。”

“以后我的衣服只给止戈穿，我的刀只给止戈碰，我的……”

云殊意的话没说完，姬止戈便红着脸吻了上来，将他所有未尽的承诺都吞进了唇齿之间。

手铐在床沿轻轻晃动，发出缱绻缠绵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