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的风如刀刃般呼啸而过，奥古斯特不得不俯身更用力地抓紧龙鳞，凛冽的气流将他额前的黑发尽数掀起，那道横贯眉骨的陈年伤疤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像一道苍白的闪电劈在他俊美的面容上。

云海在脚下翻涌，如无垠的白色荒漠延伸至天际线的尽头，而更高处，苍穹呈现出近乎透明的靛蓝，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将银龙的鳞片映照得如同流动的星河。

整片天空在奥古斯特眼前铺展开来，无边无际，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蓝与白的交织，仿佛诸神创世时最原始的画卷。

——原来这就是飞翔的感觉。奥古斯特想，哪怕在此刻坠入深渊，也值得了。

“第一次骑龙？”云殊意的声音在风中依然清晰。

奥古斯特抿唇：“是。”

“放松点，”云殊意轻笑，“我可不会让我的骑士掉下去的。”

奥古斯特没有回答，但手上的力道稍微松了些。

穿过一片浓雾后，眼前的景象让这位身经百战的骑士屏住了呼吸。连绵的山脉间，散布着大大小小的龙巢，各色巨龙或在空中翱翔，或在峭壁间休憩，野性与未被文明侵染的气息充斥着这方天地。

风里裹挟着硫磺与矿石的味道，混合着龙类独有的威压，让闯入者本能地绷紧神经——这是属于远古巨兽的领域，是人类无法窥探的禁忌之地。

云殊意虽未成年，庞大的身躯却足以将人类骑士完全遮蔽，带着他悄无声息地潜入龙屿腹地。

“到了。”云殊意收敛气息，稳稳降落在悬崖上的巢穴前。

奥古斯特从龙背上滑下来，抬头望向这片龙之国度，夕阳将整个山谷染成血色，无数巨龙的身影在云层间若隐若现。

这一刻他忽然发觉，人类所谓的文明与力量，在这亘古存在的巨龙面前，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微光。

“阁下不是说，要带我去见埃莉诺？”奥古斯特收敛心神，转身却没有看见那头巨大的银龙，取而代之的一个人类。

但那绝非人类。

古籍中确实记载过龙族化形的能力，但大多数巨龙都对此嗤之以鼻。他们骄傲于自己的鳞甲与龙角，视变形为对高贵血统的亵渎。

奥古斯特曾读过一位老学者的笔记：“唯有血统纯净高贵的龙族，才能完美驾驭化形的力量。”

眼前的少年便印证了这一点。

少年大约十七八岁，银发如瀑垂落腰间，发尾微微打着卷，看起来慵懒而随意，金瞳璀璨如曜日，跳动着炫目的火焰。

奥古斯特后知后觉，他遇见的这位阁下，或许是龙族中极为尊贵的存在。

“是啊，我是答应过你。”云殊意披着一件银光闪烁的长袍，懒散地靠在洞壁上，他唇角微勾，露出两颗小巧的虎牙，“但我帮你做事，你是不是需要付给我一些报酬？”

“报酬？”

奥古斯特手指下意识抚上腰间的剑柄，却摸了个空——他的佩剑早已在分别时交给了副官。

“我才不要你的剑。”云殊意撇撇嘴，缓步走近。

这时奥古斯特才发现，面前这位少年的皮肤和人类并不一样，上方泛着淡淡的光泽，像是覆着一层半透明的银色鳞片一般。再仔细看去，少年的额上有着两个拇指大小的尖角，隐藏在发丝间若隐若现。

有点可爱……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奥古斯特瞳孔骤缩，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

“你不愿意？”

回过神来的奥古斯特骤然和一双野兽般的金眸对上视线，他的呼吸微微一滞，下意识又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冷的岩壁，他尽可能保持平静：“……阁下想要什么？”

“我说，我想听听你额头伤疤的故事。”

奥古斯特一愣，“就这样？”

“就这样，不然呢？”云殊意眨了眨眼，眼里透出一丝天真来，“你也没有什么能给我的了。”

云殊意绕过奥古斯特，坐在洞穴深处铺着干草的石台上，轻轻晃了晃腿，“我喜欢听故事。”

奥古斯特默然，他设想过无数可能——黄金、秘宝、甚至是他的生命，却没想到对方要的只是一个故事。

奥古斯特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他走到云殊意面前，单膝跪地，让自己的视线与少年齐平。这个姿势让他眉间的伤疤完全暴露在对方的目光下。

“八岁那年，黑暗神殿袭击了我的家园。”骑士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带着妹妹逃跑时，被一个黑暗魔法师拦住了去路。”

“我想要为妹妹制造逃跑的机会，却根本承受不住黑暗魔法师的一击。”

“我的头撞在路边的石头上，当场就晕了过去。”奥古斯特的手拂过自己的眉骨，那里的皮肤要比周围的皮肤苍白许多，“这道疤就是当时留下的。”

“醒来时，妹妹不见踪迹，而我……被路过的圣骑士救了下来。”

洞里一时间分外安静，唯有远处海浪的呜咽依稀可闻。

奥古斯特说完便后悔了，他很少对身边的人说曾经的故事，为什么今天会把伤疤揭开给一个初次见面的龙看？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博得一头龙的同情？还是因为这头龙有让人放松警惕的魔法吗？

云殊意并不知道奥古斯特复杂的内心，他只觉得心疼。

他伸出手，去触碰奥古斯特的陈年旧伤。

奥古斯特克制住自己闪躲的**，任由那只温凉的指尖接触自己。

少年指尖的温度让他想到了幼时和妹妹在壁炉边汲取到的温暖。那时他和妹妹坐在劈啪作响的柴火旁，一边烤着棉花糖，一边偷喝父亲的啤酒，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如果当时他能再强一点，再快一点……

云殊意似乎看穿了奥古斯特极力掩饰的自责与悔恨，轻声道：“不是你的错。”

“你那时只是一个幼崽。”云殊意的指尖轻轻描摹着男人眉骨的伤痕，声音柔和下来，“幼崽就该被保护，而不是被迫面对那样的黑暗。”

“龙族的幼崽在成年之前，都会被族群严密保护。”云殊意继续说道，“如果连幼崽都要独自面对危险，那是整个族群的失职。”

云殊意揪住奥古斯特的衣领，指尖重重戳在奥古斯特心口，一字一顿：“你没有任何的错。”

洞外传来海风呼啸的声音，带着咸湿的气息卷入洞穴，冲刷着奥古斯特的内心。

奥古斯特垂下眼睫，阴影落在高挺的鼻梁上。他从未这样想过——那年他已经是一名见习骑士，每日都要接受严苛的训练，弱肉强食就是生存的法则，不会有人因为他只有八岁就降低要求。

他理应保护家人，保护民众，但他却失职了。

现在却有人说，不是他的错。

对方甚至不是人类，只是一条龙。

世人口中混沌邪恶、贪婪无餍的恶龙，却有着这般细腻的内心。

“谢谢阁下。”奥古斯特想，多年以后，他也会记得这如童话般的一天。

“我叫云殊意。”云殊意不满地皱了皱眉，“我才不叫‘阁下’，你好像我们族里的老古板。”

望着少年近在咫尺的面容，奥古斯特鬼使神差地开口：“……云。”

这个亲昵的称呼让奥古斯特不由自主地红了耳尖，但反观云殊意，没有一丝不适应，金色的龙瞳微微眯起，像是对这个称呼十分受用。

……也许是因为有很多人这样称呼云，云已经习惯了。

奥古斯特不着边际地想着。

“很好，奥古斯特，现在我们可以来谈谈埃莉诺的事了。”云殊意松口奥古斯特的衣服，随意拍了拍男人皱巴巴的衣服，“红龙的巢穴在火山口，最近确实有不少人类被带到那里。”

奥古斯特强迫自己忽略胸膛上的触感，问：“为什么？”

“因为红龙那家伙最近迷上了人类烹饪的食物——特别是蛋糕。”云殊意从石台上跳下来，朝洞穴更深处走去。

奥古斯特的表情凝固了：“所以埃莉诺大人是被……抓去当厨师的？”

“准确来说，是请。”云殊意去自己的珍宝堆里翻出几张柔软的皮毛，铺在自己方才坐过的石台上，“红龙用自己的魔法宝石做交换，请魔法师来为她制作有能量的食物——当然，最好是蛋糕。”

奥古斯特接过云殊意手中的皮毛，熟练地铺床，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云，你不是说，这里是只有龙族才能踏足的区域吗？”

云殊意跪在刚铺好的床榻上，对奥古斯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我骗你的。”

“大部分龙族的确不喜欢人类踏足龙屿。”云殊意歪了歪头，丝绸般的银发滑落肩头，“但只要人类身上有龙族留下的印记，就不会被刻意针对。”

“你……”奥古斯特一时语塞，手中的毛毯被抓出了褶皱。

“生气啦？”云殊意忽然凑到男人面前，几乎和他鼻尖相抵，那两颗小小的虎牙又出现在奥古斯特眼中，“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哄哄你？”

奥古斯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陌生的悸动。

生气吗？

不，他丝毫没有生气，甚至觉得少年这样的笑容无比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