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林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宿舍的。

记忆是断裂的碎片。走廊里惨白的灯光，江澈那张毫无温度的脸，手机屏幕上恶毒的咒骂，以及自己那只不受控制地、如风中落叶般颤抖的右手。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开灯。

窗外，城市的霓虹从午夜亮到凌晨，最后被天边泛起的一抹鱼肚白取代。

他就像一座被遗弃在时间荒原里的孤岛，听着世界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依旧喧嚣地运转。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切开了房间的黑暗。

那光，没有带来任何暖意，反而刺得他眼睛生疼。

手机响了，是战队经理的电话，声音公事公办，不带一丝情感：“林风，老板要见你，九点钟，三楼会议室。”

说完，便挂断了。

没有问他好不好，也没有问他昨晚睡了没。

像是在通知一个即将被处理掉的、无关紧要的物件。

……

九点整。

林风推开了三楼会议室厚重的红木门。

房间里，早已坐满了人。

俱乐部老板坐在主位，那个总是笑呵呵的、被粉丝称为“最良心老板”的中年男人，此刻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的紫砂茶壶，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的左手边，是战队经理，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

右手边，是教练。昨天还在休息室里为败局而暴怒的他，今天却像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安静地、颓然地坐在那里，目光躲闪，始终不与林风对视。

再往外，是俱乐部的几个高层，他们看着林风的眼神，混杂着审视、冷漠，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整个会议室，安静得像一座冰窖。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明媚的秋日阳光，将窗边一盆绿植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

窗内窗外，宛如两个世界。

没有人给他一句安慰，甚至，没有一个正眼。

仿佛他不是那个曾为俱乐部带来无上荣耀的天才选手，而是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罪无可赦的囚徒。

林风沉默地拉开椅子，坐下。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灌了铅，每一个动作都无比沉重。

老板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壶，抬起头，用那双总是显得和蔼可亲的眼睛，看向林风。

“小风啊，”他开口，语气依旧温和，却像隔着一层冰，“昨晚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影响……很不好。”

他将两份文件，从手边，缓缓地推到了林风的面前。

那动作，优雅，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宣判般的决绝。

林风的目光，落在了那两份文件上。

白纸，黑字。

第一份的页眉，是几个加粗的宋体字——《选手解约协议》。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动。

那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法律条文，像一根根尖锐的冰锥，狠狠地刺入他的眼帘：

“……鉴于TKG战队选手林风（游戏ID：Wind），在全球总决赛之关键比赛中，出现重大战术失误，对战队的声誉与商业价值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严重影响……”

“……且其赛后情绪失控，顶撞管理层，不服从俱乐部后续安排，行为恶劣……”

“……经俱乐部管理层一致决议，自即日起，正式与选手林风解除所有合约。选手林风需在二十四小时内，搬离俱乐部基地……”

重大失误？

情绪失控？

不服管理？

林风看着那些颠倒黑白的字句，忽然觉得无比荒谬。

他想笑，喉咙里却像被棉花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所有的功绩，在他们需要一个替罪羊的时候，都可以被如此轻易地抹去，然后，再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

他的目光，麻木地，移向了第二份文件。

那是一份医院的诊断书。

洁白的纸张上，赫然印着几个触目惊心的、他从未见过的医学名词：

诊断结果：应激性神经障碍（Stress-induced Neurological Disorder）

临床表现：功能性震颤（Functional Tremor）

他继续往下看。

诊断意见那一栏，用更通俗、也更残忍的语言，为他的职业生涯，画上了一个句号：

“……患者手部出现的非器质性震颤，乃由极度的精神冲击与心理创伤所引发。此症状会在患者试图进行高强度、高精度操作时，被潜意识放大，导致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僵硬。综合评定，患者目前状况，已不适合继续从事电子竞技类职业运动……”

不适合。

林风的瞳孔，因为这三个字，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一份诊断书。

他们甚至，连一个“状态下滑”的体面借口，都懒得给他。

他们直接用他的病，他的伤，这道由他们亲手制造的、血淋淋的伤口，来作为将他彻底放逐的、最理直气壮的理由。

“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老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令人作呕的悲悯。

“出了这种事，我们没有直接把你雪藏，还第一时间帮你联系了全上海最好的运动康复专家。这份诊断，就是专家给的。”

他指了指那两份文件，语气变得不容置疑。

“签了吧，林风。拿着解约金，好好去看病，对你，对俱乐部，都好。”

林风看着那份诊断书，笑了。

那笑声，很轻，很哑，从喉咙深处逸出，像砂纸在摩擦着朽木。

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原来如此。

原来，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放逐。

是一场……如此周密、如此体面的、对一个失去价值的工具的清理。

他所有的价值，都在那场比赛之后，被清算得一干二净。

他抬起头，环视着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

老板脸上虚伪的关切，经理眼中毫不掩饰的轻蔑，教练那躲闪逃避的眼神……

每一种表情，都在告诉他同一个事实。

他被抛弃了。

被这个他曾为之浴血奋战、带来无上荣耀的地方，彻底地、干净地，抛弃了。

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曾被誉为“神之手”的右手。

他想去拿起桌上那支，为他准备好的签字笔。

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保留自己最后一点可笑的尊严。

然而，当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支笔的时候——

他的手，再次背叛了他。

一股不受控制的、剧烈的颤栗，从他的指尖，瞬间传遍了整个手掌。

他的五根手指，像被无数道无形的线拉扯着，剧烈地、神经质地抽搐、痉挛。

他想让它停下，想让它恢复哪怕一秒钟的平静。

他做不到。

这只手，仿佛已经不再属于他。它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充满敌意的怪物，在他的身体里，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暴烈的反叛。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试图控制住这股颤栗，试图去完成那个简单到可笑的动作——拿起一支笔。

但他那曾经能在一秒钟内完成数十次精准微操的手指，此刻，却连一支笔的重量，都无法承受。

“啪嗒。”

一声轻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的闷响。

那支黑色的签字笔，从他剧烈颤抖的指间滑落，掉在了地上那块厚重的、吸走了所有声音的羊毛地毯上。

这声音，很轻。

却像一个开关。

一个，将林风整个世界，彻底关闭的开关。

林风僵在了原地。

视野，开始模糊。

耳边，所有声音都化作了一片巨大的、令人眩晕的嗡鸣。

老板那开始变得不耐烦的催促声……

经理那毫不掩饰的、轻蔑的嗤笑声……

窗外，那片明媚得有些残忍的阳光……

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形态和意义。

它们旋转，交织，最终，化作一片吞噬一切的、巨大的、冰冷的黑暗。

他感觉到自己正在下坠。

不停地，向下坠落。

坠入一个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尽头的……永恒的深渊。

（序章完）

序章的最后一章，我将它命名为“世界崩塌之日”。

没有什么比用你最深的伤痛来宣判你的“死刑”，更残忍的事情了。

那支掉落的笔，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他旧世界的终点。

至此，天才Wind的故事，落幕了。

但请不要为他悲伤太久。

因为当一个人坠入最深的谷底，除了向上，已别无选择。

新的故事，关于一个叫“Ghost”的幽灵，即将开始。

感谢大家陪我走完这沉重的序章，我们正文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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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世界崩塌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