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亮起,风雪已霁,日光筛入菱花窗扇,落在林汐之的脸上,她迷蒙中睁开了眼,手边碰到了一簇冰凉的发丝,低头一看,楚逍坐在地上,趴在她身边睡着。
“原来不是梦……”她低声轻语,不想将他吵醒。
楚逍听见了声响,动了一下,披在身上的氅袍从肩上滑落,他抬起头,发现林汐之正看着他。
他依旧趴着,伸过手去,抚上她的额头,静止了片刻,“还在烧……回去找医官来瞧瞧。”
他起身将氅袍穿上,甩了甩头,似想将刚醒的朦胧从脑子里甩出去,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光,从桌上拿了林汐之的斗篷递给她,“起来,穿上。”
林汐之坐起身来,正想伸手去接,楚逍转而甩开斗篷从她身后围上,等她跟着调整好,又给她系了个花结。
他看着林汐之披好,又像个侍从般退开一边,等着她下床来,目光柔和却冰凉,如同窗外若隐若现日光。
林汐之烧得晕乎,刚一起身,便如一脚踏在了小舟上,脸颊红扑扑的,似抹了胭脂,微微歪斜了一下,一面稳住,一面道谢,站定在他面前,又道:“你带路。”
“自然是我带路,你这悍妇除了迷路还有第二个异于常人的本事吗?”楚逍将银子放在了桌上,冷着脸往外走。
林汐之跟着他下楼,走了几步,眼前所见皆扭曲着晃动起来,脚下踩空了一级,整个人扑将下去。
楚逍一惊,双手稳稳接住了她,脸上却嫌弃着,“找到了,摔倒的本事也异于常人,怎么?是这楼梯得罪你了?非要我拆了它?”
“什…什么?”林汐之渐渐发觉楚逍说的话好像都不太正常。
“什么?”楚逍拉起她的手臂转身挂在了肩上,双手从她腿后一捞,将她背了起来,一步步往楼下走。
“看来我不在家的时候,凤儿偷偷帮你吃掉了饭菜……你是纸吗?薄薄一片,风吹即倒?”
林汐之眼珠左右转转,眨眨眼,没有回答。他背着她离开客栈,一路往回走,一步步踩在一尺厚的积雪中。
“你如果踩在这里,是不是就消失了?”
“你才消失了,我有那么小吗?”林汐之断定了他这一句是嘲讽,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挣扎起来,“你放开,我自己走。”
楚逍抓着她往上颠了颠,她出现了一瞬整个人被抛起的错觉,双手扯住了他氅袍上披肩的狐绒。
“这就对了,抓紧了,虽然你是个悍妇,但这地上的,可不是能给你降温的东西。”
林汐之憋屈着,就想回嘴,“是啊,但是挺适合你这畜生的对吧?想来是扑腾着还能去觅食的?”
楚逍停住了脚,“食?你说你吗?”
林汐之双手一紧,“我……我?”她看见楚逍侧过脸来瞧她,烧红的脸颊愈发觉得烫,本就昏沉着的脑子里突然有些糊糊的。
楚逍轻笑一声,没再应她,默默往归棠院的放向走,林汐之试探着扒在他的背上。
她原本紧绷着,双手抓着他的肩随时准备立起来,可见他没有抗拒,她便一点点将手臂探了过去,慢慢搂住了他的脖子,发烫的脸靠在他的耳边。
“像个烤山芋一样烫,你还真是有用的很,把你放风里吹吹,推进宫里去,然后就可以找我父王,告御状,有人谋害九王妃,我看看……选谁好呢?”楚逍忽而絮叨起来。
“你脑子里都装着什么,不像个人。”林汐之手臂环着他,露出白皙的手腕,交叉握着扣在他胸前,耷拉着脑袋。
楚逍往前走着,笑了笑,“你不是说我是畜生吗?你就没想过我本来就是?”
“嗯……想过的。”林汐之下巴抵在他肩上,说话时一张一合。
楚逍觉着有点儿痒,肩头动了动,“那就对了,还是有点儿聪明的。”
鬼羯眼见雪晴,便一直遣人在外寻找,誉王府的匾额下一道身影暗红显眼,正往外张望,远远看见楚逍背着林汐之回来,他忙上前去接,“主上,需要……”
“你去一趟颜府,问一问那件事。”
“是。”
鬼羯毫不迟疑,领命离开,林汐之脑袋蒙蒙,迟钝地发觉鬼羯是要去她长姐家,她拍着楚逍问道:“是什么事?大姐姐可知道?”
“我本要带你去的,可昨日回来便找不着你了,如今你又病了,那便是去不成了。”楚逍没有往细了解释,背着她往府里走,侍卫见了皆低下头去。
林汐之“哦——”了一声,头脑里烧得懵懵钝钝,直到楚逍将她放在小院屋侧的汤池边上,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楚逍原是特意出去找她的。
两人目光相遇时,天上飘起雪来,轻柔细腻地落着,她翻开手,一片六瓣雪花飘进在她手心里,她呆呆看着它迅速消融。
“快进屋去,想死在我家讹诈我,你还差点儿天赋。”石阶上的积雪已早早清理干净,楚逍扳过她,将她往屋里推,“我让凤儿把医官带来,你在屋里呆着。”
林汐之还没来得及转过身瞧他,他便已走了出去,猛地关上了门。
他一面往外走着,一面松开了自己的呼吸,心跳骤升,浑身都在发烫,他走进庭院里,院中积雪染了梅香,他抓起一把,拍在后颈上。
冰凉的雪在他手里融化,流进衣裳里,淌过胸口,沾湿了身上贴身的衣袍,他稍稍缓了过来。
寝殿园子里,池中冰层厚重,掩在水面上,满园素白,凤儿正帮着婢女们清扫,见他回来,放下了苕帚,迎上前去。
“主上,可找到三小姐了?”
积雪将秋千架子盖了个严实,楚逍指了指,道:“她发烧了,去把医官请来……把那个弄干净。”
几个婢女忙去收拾,凤儿应下后快步跑过檐廊去寻医官,楚逍立在原地,看着绒雪星散落下,有一点,没一点。
鬼羯站在颜府檐廊上看着雪落,他端着誉王的面子入了颜府,无人敢拦这握刀的冷面煞星。
林芸一点儿也不待见他,不耐烦道:“我事儿多,大人就在这里等着吧。”她说完便将他晾在厅堂里,亦不许下人前去倒茶。
颜崇安原在天崇卫办着案子,天气比往年严寒,京城临近的几处城池村落皆出现了灾民,多有得不到称心的抚恤而闹事的。
府中小厮来寻他时,他正好忙完手头的案子,听闻鬼羯到府中寻他,案上纸笔皆来不及收拾,立即奔出了府衙往家里赶。
鬼羯立在廊上,看着云里透出微弱的日光,颜崇安回来时,正好与他碰面,往里走着便远远拜道:“大人劳驾,不知誉王殿下有何吩咐?”
“颜大人,主上让我来问问你,青楼销毒一案。”
颜崇安眉心骤锁,“此案所涉皆是街尾暗巷,不知殿下为何如此在意。”
“殿下想要的是真相。”
鬼羯素来冷面,颜崇安也看不出他什么意思,更不知晓到底有什么真相是还未查出的,他决定摊开了与他说,“青楼的女子将毒物卖给了她们熟悉的常客,天崇卫已尽数追回查缴,不知殿下想要什么真相?”
“督领大人,殿下怀疑有毒物早已混入宫中。”
颜崇安开始有些不明白,他深思了半晌,将自己思索的范围扩大又拉远,在触及的瞬间惊恐似化作虫蚁从他身上爬过。
“你是说……贵妃娘娘……”
“望大人详查,细查,异毒既来自大梁,大人觉得有多少种可能?“
林芸躲在不远处廊柱后头,听闻又联想,微雪宁日,她忽觉身后有寒风吹过。楚逍竟装了这么多年,若出了什么差池,她的妹妹可如何度日?
她大步走了出去,在颜崇安身边站定,“鬼羯大人,劳您回去禀告殿下,事关紧要,我们定会详查,但还请他好好照顾之儿。”
颜崇安向来对这个夫人无可奈何,任由她义正言辞地说,又与她一同等着鬼羯的反应。
鬼羯眼见两人似是夫妻一心,便没有为难,至于林汐之,他不能替主子保证,想了想,他也不懂,只道:“今日主上亲自背着三小姐回府的。”
夫妇二人相视一眼,颜崇安拱手拜道:“下官定尽力而为。”
鬼羯得了颜崇安的承诺,点了头便离开,行至街市,遇见了从慎王府溜出来的重音。两人迎面碰上,装作不识,一前一后相隔数尺,皆往归棠院去。
凤儿带回医官给林汐之诊治,楚逍偷偷靠在窗户边上听着,杨舒沁大摇大摆地晃进了院子里。
她见楚逍站在窗边,大声叫喊起来,“表哥,医官到底看好了没有,你答应我马上回来的,怎么就等着呢?直接带过来不行吗?”
楚逍霎时两眼冒火,大步上前抓着她的手臂将她一路拽出了院子。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病了,你不要到这里来折腾。”
“表哥为何不进去解释?嫂嫂已经误会了。”杨舒沁志得意满,趾高气扬瞪着楚逍。
楚逍听了她的话默了许久,园中落雪的声音轻轻传来,雪花似落进了心里,不断堆积。
“也好。”
他转身离开,走进白雪皑皑的庭院中,穿过挑廊,去往后院汤泉汇集之处,那里住着他亲手养大的琴师舞姬。
杨舒沁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气恼得握紧了拳头,眼里又多了几分笃定,“我定要让你承认。”
林汐之听闻安南郡主身子不适,连忙从医官那里缩回了手,“大人先去看看郡主吧,我不要紧的,小毛病,喝碗姜汤便又好了。”
医官摇头道:“王妃身子弱,如今是还年轻,好恢复,若等年岁渐长,恐会有重病缠身,还需及早调理。”他起身走到桌边,拿起凤儿备下的笔墨,认真写起方子来。
凤儿走到林汐之床边坐下,为她拉起被角盖好,“三小姐多虑了,郡主是贪玩而已。”
林汐之不大明白,但若楚逍喜欢安南郡主,她觉得自己也不能如何,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凤儿看着她一脸茫然的模样,有些无奈,却又不知如何解释,她也并不确定主子的想法,只是估摸着,听命行事。
鬼羯回到府中遍寻不得楚逍身影,随即绕到了后头园子里,在一片水雾氤氲中找到了他。
“主上,颜督领同意继续深查,督领夫人的要求是照顾好三小姐。”
“知道了……你呢?”楚逍望向跟在鬼羯身后,刚刚赶到的重音。
重音跪道:“三小姐将念珠还与二殿下后,茶食未进便离开了,且还要求二殿下唤她弟妹亦或是誉王妃,她与二殿下说殿下您只是贪玩,一切都好,属下在场旁观,自认为三小姐并无异常。”
汤池泉水温热清冽,有泉眼“咕咚咕咚”响着,楚逍坐在池子边上,听着园中琴师拨出轻灵的曲子,视线之中水雾弥漫,失了焦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无措令他有些不适。
“……退下吧。”
林汐之一日六顿吃得精致,有条不紊,她在两日内便恢复了精神,药虽苦,但奏效,心想不论如何是得了照料,她抱着炽燎思来想去,觉得应去道声谢。
炽燎在她臂弯里“咕噜噜”地蜷成一团,她到了书房没见有人,又往楚逍寝殿走去。
偌大的府宅里院落回廊太多,她问了几次路,婢女们皆答得支支吾吾,她心想难道这府里的下人与自己一样不大认得路?
茫然之中大概走着,终于入了寝殿园子,她知晓了婢女们为何不大敢指路,心想大概也是个误会……
楚逍与杨舒沁在园中团着雪狮,玩儿得正高兴,她觉得确实不该打扰,失望之感不知从何而来,她仔细想想,觉得又兴许是别的,但总归还是先离开为妙。
脚步迟迟还没挪动,她愣愣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炽燎扭了一下,从她怀里挣开,跳下后跑进了园子,她忙趁着没被发现,赶紧往回走。
楚逍看着炽燎从一旁跑过,扑在雪里打滚儿,抬眼望见林汐之的背影正好消失在廊角。
他放下了手里的雪团,将炽燎拎起丢进了屋里,“当心冻死你。”他在石案边坐下,无心再玩,杨舒沁不知,也没看,一面团着雪,一面问楚逍要着木枝和石子。
楚逍默默递给她,呆了一会儿,谎称有事,带着鬼羯离开。
他低头走着,面前廊亭中心,立着一尊英石,他混然不觉,鬼羯上前阻拦不及,看着他撞了上去。
“主上……您在想什么?”
楚逍回了回神,“没事,想着怎么引二哥上钩罢了。”眼前英石姿态如卷云飞腾,他站定后故作镇静地双手扶了一下。
早已暴露却自以为聪慧过人的小昨迎面跑来,气喘吁吁,“主上,终于找到您了,二殿下遣了人来,邀主上前往芙沁居一聚。”
……
楚勋在芙沁居包下了最大的一间厢房,点了最贵的琴师和乐人,冰晶玉壶蓄着蓝雪酒,等着楚逍前来赴约。
凤儿事先告知了芙沁居众人,楚逍到时,芙沁居一双双眼睛皆戒备起来,楚勋身在狼穴却以为自己把握了一切。
“二哥怎么有兴致找我玩儿呀?”楚逍推开门便走了进去,琴师熟练的熟视无睹,琴音没有丝毫紊乱。
楚勋站起来迎他,拉着他在榻上小案旁坐下,自己坐在另一侧,他给他倒上了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二哥冒失,竟将新婚之礼送给了弟妹,自罚谢罪。”
楚逍微不可查地顿了顿,这件事,他倒想真计较一番,“二哥,就因为这个,母后可是把之儿叫去一通训诫,回家哭得梨花带雨,我抱着她哄了一晚上,什么办法都用上了,你这自罚好像有些云淡风轻啊。”
“……这……那九弟想如何罚过?”
“二哥,不如这样,你出门去,当众认个错,如何?”楚逍眼中如有利刃,划向楚勋的脖颈。
楚勋立时觉得荒谬,“九弟这是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吗?这种事情,如何能……”
“二哥既觉得这是条绝路,推之儿上去时,你可想过众人会如何议论她一个女子?”楚逍不依不饶,将手里的玉杯砸到了紧闭的房门上,一声脆响之后,玉碎满地。
楚勋没想到楚逍竟会如此不顾情面,更没想到他竟是在意的,他惊愣着,不知如何解释,心里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不堪。
正当他无言以对时,楚逍忽又变了脸,拿起玉壶喝起酒来,“不过二哥既有如此诚意……下不为例。”他一手握着酒壶支在案上,笑得邪媚起来,玩味着观看楚勋千变万化的脸色。
混乱惊慌之下,楚勋用足了底气才稳住自己,他维持着为人兄长的姿态,端方的模样有些牵强。
楚逍看在眼里,觉得至少他在努力,这也正是他要的,便更有兴致地瞧着他,眼神里一副鼓励的模样,等着他说出话来。
楚勋确实在他的神情中得到了鼓舞,说道:“九弟宽宏大量,风范十足,为兄自愧不如,竟连礼数都掂量不清楚。”
琴师的手轻拢慢挑,停了一瞬,忽而嘈急聒噪起来,如骤起的风雪般凛冽呼啸。
楚逍玉壶在手,递到楚勋面前,又平移到他的杯子上,玉液呤呤摇晃,自壶口灌出,入了他杯中。
“兄长是想说什么?”
倒完了酒,楚逍又抬起手来,玉壶高悬,琼浆坠落入了喉,他用衣袖擦了擦嘴角,斜斜靠在一边窗台上。
楚勋端坐着,手里转着杯子不大愿喝,讪讪笑着,“九弟可有什么心愿?二哥为九弟圆来,算做赔罪,如何?”
“心愿?”楚逍又抿了一口,眼神迷离地望向他。
楚勋满意于他的醉态,再次肯定了自己说的话,“是啊,九弟尽管说来。”
楚逍斜睨着他,咧嘴一笑,压低了声音,“我想做皇帝。”如有寒意从他眼中散出,几个字便让楚勋毛骨悚然。
他怔怔看着楚逍,“九弟,这可不能乱说。”一丝丝欣喜在他眼中飘过。
楚逍满意于他拼命藏匿的欢喜,清了清嗓子,再次说道:“二哥,我,想当皇帝。”吐字清晰,态度肯定,眼见楚勋脸上坦坦荡荡露出了喜悦,他又衔了壶嘴喝了一口,有些事情借着酒劲烧在心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