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供述

在她走后,我的身体陷入了连绵不退的高烧,与昏迷之中。

长时间的失水与感染,似乎终于让这具高估了自身承受能力的身体,迎来了它的反噬——虽然,这也是我自甘领受的结果。

然而,在理智被疼痛击溃的无数个瞬间,我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后悔。每一次挪动身体,刺痛都会无比强烈地袭来,伴着避无可避的恶心,与无力感。

冷汗不知已经打湿过几回,我身下的床铺。

若说我在后悔什么……或许是后悔自己,当初没能下定决心、自溺在水牢之中吧。

再一次睁开眼时,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伴随着压制不住的血腥气,萦绕在我的鼻尖。

昏暗的墙壁上,窗帘的倒影缓慢地拂动着,画出一道道缥缈起伏的曲线。一片灰蒙蒙的视野里,只有一缕金色的发丝,透露出些许微弱的光亮。

似乎是有谁坐在我的床前,动作轻柔地,擦拭着我的身体。

而在她的身后,门畔的阴影下,一位同样金发、穿着制服的女人,正抱着胸,静静地打量着她的背影。

“这件事情,是您安排的吗?”坐在我床前的那个人,声音颤抖地,朝着身后问道。

熟悉而久违的声线,令我的心跳,也不禁停滞了一拍。

我恍惚地,想要张开嘴,呼唤她的名字,却是喉咙如同被封住了一般,怎么也唤不出口。

“为什么?她明明已经……”

我吃力地,想朝她伸出手,却是无论怎样,也动弹不得。意识仿佛被囚禁在这一具僵硬的躯壳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人如同走马灯中的幻影般地对话着,对我却没有分毫的回应。

“你知道,你相对于她,最明显的优点是什么吗?”

站在阴影下的女人,声音有些熟悉,却是记不起来在哪处听过。她的话音里,尽是游刃有余的笑意,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你从不会问多余的问题。阿文德小姐,我最喜欢你的,也正是这一点。”

阿文德沉默了片刻,暗暗地攥紧了自己的手。

“好。我不问了。我只想知道,您现在,可以放过她了吗?”

那人却只是轻笑了一声,转弯抹角地问道:“你谈过恋爱吗?”

“什么?”

那人眨了眨眼睛,轻抚着自己的下巴,端详着阿文德身体僵硬、不知所措的模样,像是逗弄一只笼中的鸟雀似的,笑了出来。

“看来是没有经验啊……「你爱我吗?」「你会做到吗?」——这些问题,难道得到了一个答案,就会有任何改变吗?”

阿文德脸色阴沉地,低下了头去。

……好晕,好累。

光是思考一下她的话,她是谁、为什么在这里,脑子里就如翻江倒海一样。

我努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

朦胧的视野里,那两道模糊的身影,化作了两个金色的光斑,在我的眼前晃动了一下,又重新变得清晰。

可是……再仔细看时,却已经不再是阿文德,和那位女人的脸。

突如其来的寒意,令我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幽暗的房间里,金·史德莱默,还有站在门口的维尔德,正好整以暇地,审视着瘫倒在床上、毫无防身之力的我。

……

夜深人静,走廊里,只有一道幽绿色的灯光,照在维尔德侧脸的轮廓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衣物已被人脱去。大面积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犹如躺在砧板上,等待着解剖的鱼肉。

这里,才是现实……孤立无援的牢房里,这两个刽子手,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的身体。而我却无从知道,她们将要对我的身体,做些什么。

极度危险的预感,压迫着我的神经,让我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动了一下,胃部也开始猛烈地抽搐,几乎忍不住要呕吐出来。

“刚刚舒服吗?”

金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毛巾浸入了地上的水盆里。

“接下来,就没有这么舒服了。”

温柔的话语,犹如在哄孩子一般。很快,毛巾从盆中被拎了出来,带起一阵淅沥沥、淌落的水珠。她懒散地拧了一下,手臂上,清晰可见的筋络,却是令人触目心惊。

“你要做什么?”我强压着身体的颤抖。

“唉,别怕,别怕。”

她捧着手上的毛巾,跪上我的床沿,如一个真正贴心的护士般,轻声细语地说道:“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不好好消毒,怎么行呢?”

浸满盐水的毛巾,捂在我表皮剥落的伤口上,我全身绷紧,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乖,别乱动,”她将我的手臂牢牢地把住,“这才刚开始呢。”

我下意识地屏住气息,将视线聚焦在她的指尖上,停下了反抗的动作——哪怕只是轻轻的一点摩擦,都足以令我痛不欲生。

而在她身后的维尔德女士,则是踱步上前,将手撑在我病床的栏杆上,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我的神情。

身体在极度的紧张下迅速地变冷。我面色惨白地,失声地,冷笑了出来。

果然……果然,这场噩梦,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结束。

哪怕从水牢里出来……在这灯光照不到、无人注目的角落里,她们身上,笔挺整洁的衣装,亦是沾满了犯人的鲜血。

穿着狱警制服的女人,悠悠地轻叹了一声,侧过头去,带着不属于她的轻柔,蜻蜓点水似地拨弄了一下我手腕开裂的皮肤。

“你有没有听过……过去教会时期,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刑罚,叫做,「脱手套」?”

“什么?”我声音发颤地问道。

“刑罚本身并不复杂,”她似是惋惜地,把弄着我的手指,“把犯人的双手用带着倒刺的麻绳捆起来,吊在梁上,再涂上一些软化的膏药。接下来,犯人就会一点、一点地往下落,到了最后,手上的皮肤就会刷——地……”

我情不自禁地战栗了一下。

“像脱手套一样,剥下来了,连带着指甲一起……”

“滚!”

我近乎本能地,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却是踢在了腹部的肌肉上,自己先疼得缩了起来。

她虽是毫发无伤,却仿佛神智崩坏了一样,扶着腰,发出了一阵毫无顾忌的狂笑:“原来你也会害怕呀!哈哈,我只是说个故事而已……”

心脏在胸腔内猛烈地跳动着,我靠在冰凉的墙面上,努力地平息着身躯的颤抖。贴着汗水的后背,在透窗而入的冷风下,散发出丝丝的凉意。

我艰涩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望着在她身后、居高临下审视着我的维尔德女士,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谅你们也不敢这么做吧。”我瞪着她,话音冰冷地说道,“整只手皮肤脱落,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意外所致。”

那位检察官,却是无所谓地轻笑了一声,卷起自己的袖口,瞟了一眼我本能退缩的模样,面无波澜地俯下身来。

“你大部分时候都很聪明,但有时候,又耿直得让人发笑,”她撑着床,朝我逼近了几分,“皮肤剥落,当然不正常——但若是劳动的时候,整只手卷进机器里,变成了碎肉呢?在那之前,会发生什么?”

我的瞳孔不禁失散了几分,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女人目不斜视、毫无退避的脸。一阵刺骨的恶寒,伴着四肢发软的无力感,传遍了我的全身。

如果恶魔真的有化形于人间的话……想必,一定是她的模样。

“西维莱刑事调查与程序法,第六条……”

我失神地,望着她唇角不为所动的笑意,声音渐渐地,被一阵无力的绝望感压了下去。

“讯问嫌疑人时,辩护人必须在场……维尔德女士,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当然,”她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正在询问证人。只需要证人本人在场即可。”

“证人?”我呆滞了片刻,不确定自己有无听错。

她却只是目光淡淡地,朝一旁使了个颜色。而静候在一侧的同谋,仿佛已经期待了许久般,将口袋里的一张照片掏了出来。

我视线恍惚地,注视着照片上、格罗里欧的脸,心脏猛地一颤。

……为什么,她们要做什么?

照片上的女人,留着一头随性的短发,尚显青涩地,将双手背在身后,望着面前的镜头。

原来……她真的留过这样的发型吗?和我梦里的如此相像。

我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阵刺痛——不知是因为她被指控,还是因为这副我本应没有见过,却又似曾相识的造型。

“她的照片可真难找啊,”金·史德莱默低下头去,端详了一下手中的照片,嘴角轻轻地勾起,“我若是长成她这样,恨不得每天都拍照,也不至于翻遍档案,都只能找到去年的证件照了。”

“你找她的照片做什么?”我冷冷问道。

“这就要问你了,证人。”

不等我有任何思考的机会,维尔德就从她的手中接过照片,目光锋利地,举到了我的面前。

“这个人,在追捕吞噬者塔莎·图恩时,因为渎职,导致目标逃脱,至今仍没有下落,给社会造成极大威胁……”

“你在说什么?”我身体发冷地,打断了她的话语。

“你当然清楚我在说什么,这起案件,你是唯一的目击证人。”

“可是……”

“对于这种案件,证言是必需的,如果你不提供,只能让她本人吐出来了,”她神情淡漠地,扫了一眼我手腕上的伤口,“你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我胸口发痛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可是我妨害公务的案件,不是你办的吗?”

“是。”她平静地眨了眨眼,“但若是她收买你顶罪,也并非没有可能。”

“难道那里没有监控吗?”我咬牙道,“你明明知道,是我阻拦着她,打碎了窗户,才导致吞噬者逃脱……”

“难道你的体力,足以阻拦一位受过训练的军人吗?”

“事实就是如此。”

“好,既然你有这样的犯罪能力——可你又为什么这样做?”她沉吟了片刻,又似是自问自答地开口,“是因为那名吞噬者,在你住院时一直照顾着你吗?”

“是。”

“你和她之前就相识了吗?”

“是。”

“她在你杀死欧利克的时候也在场?”

“是。”

话音刚落,我便吸了一口凉气,却已是覆水难收。

一切都太快、太快了。昏昏沉沉的脑袋,被迫高速地转动着,毕竟,一旦有片刻的犹豫,就可能对她不利……她们是这样让我认为的。

在我思考清楚局势之前,面前女人逼视的目光、紧锣密鼓的话语,已经如架在颈上的剑一般。

当我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时,维尔德女士已经站起身来,掏出胸前口袋里的录音笔,按下了结束键。

“虽然还是想要你完整的供述,但,这样也足够了。”

尘埃落定,整个过程,她连一寸衣角都没有弄脏过。

她垂下眼睛,目光中,没有分毫的喜悦,仿佛这只是她常胜的生涯中,再平淡不过的一笔。

“说实话,那样的酷刑,我还从来没尝试过——也多谢你,没有逼迫我走到那一步,温特莱德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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