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人

收割完的稻田颜色有些灰败,一个个捆绑好的稻草帽立在田上,一眼望去,比别人家的都齐整。

齐仕是把她家的地给了黄湘一家种的,她们也是北方流民,只是和祝七郎这种败家子不同,都是实心人,除了种地什么也做不来,想必那齐仕从她们身上也捞了不少好处,两头诓骗。

田地空空荡荡,孟行朝心中有些微妙,这样看来黄湘一家确实是好人,遇上这种事都没来找她的麻烦。

从前她爹娘在的时候在村里就不算有声望的人家,新皇即位后重新分田地,孟家分到的便是这最边角的两亩。位置不好,但胜在清静。

刚进十月,这是翻地养田的好时候,和别人相比,孟行朝还算来得晚的,隔壁一家老小已经干了一会儿了,他家的老牛是最兢兢业业的,甩着尾巴在地里埋头苦干。

“娘子,咱们家没有牛吗?”

这祝七郎也是个没眼力见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年我爹病入膏肓,家里唯一一头老牛卖掉给他抓药了。”孟行朝眉头一蹙,圆溜溜的杏眼便垂了下来,了解她的知道她这样子其实是不耐烦的表现,可身边站的偏偏是个不熟知的人,从他的角度看去,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可怜兮兮。

虽然孟婉娘平日里总对他摆着一张臭脸,可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小姑娘,他就这样提起她的伤心事,自然是他的不对。

祝寻下意识想要安慰一下她,指尖便向着她的眉尾伸去。

“所以本该牛做到活计就只能你来干了。”孟行朝轻松地从田垄上跳了下去,刚好错过他的触碰。

“我?”祝寻的手指在尴尬的空中急停,转了个弯指向自己。孟行朝是个讲究效率的人,所以在他还在纳闷的时候,她已经往秸秆堆上抡了一次锄头了。

“不然呢?难道还能只我一个人卖力,你坐享其成吗。”她面朝黄土,没再搭理祝寻,从这几天都相处来看,这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个混不吝的样儿,但胜在脸皮还不算太厚,终是没再多话,也跟在孟行朝身后动了起来。

作为一个享受运动时多巴胺分泌过程的人,孟行朝理所应当认为这种劳作对她来说没什么难度。

但她高看自己了,或者说高看了孟婉娘的身体。

开始之前她想的是割得越碎越好,真正开干后却连抡锄头都费劲。没动两下,肩膀就传来一阵酸痛,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心脏都被带得难受。过去孟婉娘究竟吃了多少苦?她又不是大小姐,不可能不帮家里干农活,能虚成现在这样是过了多少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啊。

“要不你用这个?”看出了她的不舒服,祝寻主动把镰刀送到她面前——正对着脖颈,孟行朝莫名有种下一秒自己就会死翘翘的感觉。他的身体遮住大半个太阳,一片阴影投射下来。她抬头,看到俊朗的一张脸,带着清爽的笑意。

好吧,光靠脸就可以让人忽视危险也是一种本事。

接过镰刀,孟行朝继续工作。

“还是现代社会好,要是有收割机,这些秸秆很快就能粉碎完。”

用镰刀需要弯下腰,被阳光一晒,孟行朝竟觉得头晕眼花的。站着也不是,蹲下也不是……这样下去可怎么行?看来是时候制定一个体格补救计划了。

手里的一捆秸秆终于割完,孟行朝正要起身时,视野里却出现了一双灰色的小布鞋。她慢慢仰起头,看到一个红扑扑的脸蛋——是一个小姑娘,一对发髻翘在耳边,像一只小羊羔。

“镰刀不是这么用的。”她认真道。

顺着小女孩的目光,孟行朝看到自己的手。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还真觉得手腕有点酸痛。没等她反应,小女孩就抓着她的小臂转了个方向。

“这么着才好使。”

按照她教的姿势试了一下,果然又快又省力。

被小孩子的笑容感染的孟行朝也不自觉弯起眼睛,声音也软了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大丫!”

回答她的是一声急哄哄的呵斥。

不知从哪个方位冲过来一个妇人,一把将孟行朝推倒在地,随即赶紧拽着大丫准备离开,好像她是什么传染源一样。

“让你乱跑!遇到这些不三不四的人了吧!”

孟行朝跌坐在地上,荒唐地挑了挑眉。

“我说这位大姐,你推了人就想走?”

不远处的祝寻也发现了这边的动静,立马撇下锄头,无声无息来到孟行朝身后将她扶了起来。

吴芸根本没把她的质问放在眼里哼笑一声:“就是推了,怎么着,你还想打人不成?”

孟行朝本来只想要一句道歉的,这下好了,今天不揍她一顿她估计连饭都吃不下。

“大姐,你说话不要这么难听嘛,孩子还在这儿呢。”祝寻虽是在说吴芸的不是,但他扶着孟行朝的手却在暗暗用力。“行了婉儿,咱们不跟她一般见识……”

他妄图拉着孟行朝离开,却被她一把甩开。

“你当什么和事佬?帮不上忙就闪开!”孟行朝没有想到,这第一击竟然送给了祝寻。虽然她力气不大,但是正在气头上,被猛推一把也不是开玩笑的。

“喂……”

祝寻的呼唤在孟行朝耳边成了空气,她揪着吴芸的衣领,上去就是一掌。吴芸往后踉跄了两步,满脸震惊:“你、你怎么能打人呢!”

然就在她以为吴芸要委屈地哭起来时,她却眉毛一横,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抓头发、挠脸,流氓打法在她这儿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打人啦!打人啦!”嘴里叫着委屈,手上却招招都下了死手。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向来是孟行朝的做事准则,既然对方流氓,那她就只能比她更流氓。虽然吴芸的撒泼打滚看着唬人,其实只要对方的力量在她之上就能一下制服。

可那还有什么意思?孟行朝没有迅速结束战斗,而是采用了艺术性很高的打法,让对方受的伤都看不出来不说,还故意被她挠乱了发型、看着狼狈不堪。

“你们不要再打了——”祝寻艰难地插进空隙,不仅没把两人分开,脸上还挨了一下。

“娘,我害怕……”成功让扭打在一起的两人一同停手的是大丫一句弱弱的抽泣。

孟行朝头发衣裳都乱了,小小一张脸上都是灰,眼睛却倔强着不肯松懈。

吴芸的情况就没那么好了,面色惨白,嘴唇止不住地颤抖,像苟延残喘的困兽,逃走前还要凶狠地剜她一眼。

“走,回家。”大丫被她拽得一颤,小小的人儿就这样被提溜了起来。

太阳到了正头顶,照得人有点睁不开眼,孟行朝抹了把脸,暗暗想家里现在最缺的应该是一本黄历。

“嘶……”被无辜牵连的祝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的伤口,发出一声痛呼。

孟行朝随手捋了捋头发,仿佛这不是和人打架导致的,而是她本人不拘小节。“说了让你闪开,往跟前凑什么……”

祝寻忍痛扯出一个笑来:“君子动口不动手,有什么事先谈谈再说不是更好吗。”

听见这话,孟行朝整理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脸上连一丝波澜都消失了。“合着只有你饱读圣贤书,知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呗,我们这些村妇不懂什么叫君子动口不动手,都是下三滥的小人。”

她忽的起身,二话不说往外走。祝寻见状也顾不上脸上那点伤了,扛着农具追了上去。

“你是从哪听出这些莫须有的言外之意的?我没这个意思。”

虽一股脑走得飞快,但谁叫身高差异摆在这儿,祝寻愣是跟得孟行朝紧紧的,叫她怎么也甩不开。

“我的意思是毕竟孩子还在跟前,当着她的面这样大打出手,岂不是要留下一生的阴影。”

孟行朝:“你这话应该跟吴芸说去。她娘都不在乎当着小孩骂人会不会给小孩留下阴影,我一个外人就更管不着了。还说我是不三不四的人,想必平时没少给孩子灌输这些邪门歪道的思想 。”

祝寻的笑声有点干吧:“那也不好直接动手嘛,那妇人一个顶你两个,万一伤到你怎么办?”

孟行朝的脚步顿住,转过身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你的大道理讲完了吗?说一千道一万,为何你就不能和我一起反击回去?你是我夫君,不是我请的教书先生,我用不着你教我做事,我只需要你二话不说地支持我。”

祝寻这一次没有回嘴,沉默在两人之间发酵。他眼神有些诧异,对她的话毫无预料。孟行朝想在他清透的眼睛中看出些情绪,却只看到怒目圆瞪的自己。

罢了。

跟一个古人费什么口舌。孟行朝平静下来,继续走她的路。

“婉娘,”祝寻一个侧身挡住她的去路,方才因打斗而散落的几缕头发飘在眼前,眸光便也随之摆动。而脸侧的那道伤口则像是微微划开他轻浮无趣的表皮,稍稍露出了点血肉来。

他看上去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但孟行朝却没有耐心。

“你用不着和我说好听话,我根本不在乎。”她从他身边绕过去的动作太干脆,祝寻在原地愣了一瞬。

不过随即他便释怀地摇摇头,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急走了两步跟上她。

“娘子,你当真不在乎么?真的很疼的。”

他恢复了平日里没正形的样子:“婉娘,别走这么快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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