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的漓州城没晴过天,也没下过痛快些的雨。整个城活像个架在锅上蒸的笼屉,城里没有人身上的衣服是干的,他们手里都拿着伞,即使天没下雨,也要在手里拿着预备好。漓州城的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水雾,倘若深吸一口气,鼻子里也能感觉有水珠。偶尔来阵大风,把云彩刮刮,也能露出个太阳来,只是那太阳也好像被水洗过似的,阳光里泛着白,露个影子,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又躲进了云彩里。
“师兄你看,街边好多卖伞的。”我撩开车帘,看着街边的景色,又看了看坐在我对面的卢星奉,他闭目养神,并不想理会我。我尴尬地笑了笑说,“师兄的气还没消呢?”
“生气?我可不敢跟你生气。”卢星奉回应我,眼睛依然闭着,他两眼下的青黑很是显眼,两颊的肉凹陷了下去,下巴尖削,挂着不规整的胡茬。我大概有两三年没见过他了,他竟然变得这样憔悴,看来他被范滢师姐的病折磨得不轻。
我接着说,“谁能想到漓州城如此富庶的地方,城边的客栈还能着了贼,我身上的银两都不知什么时候被偷的,幸好这次能遇见师兄,若不是师兄替我结账,我可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卢星奉睁开眼睛看看我,“遇见我?你难道不是因为在客栈看见我,怕我逮你回凉城才着急逃跑的吗?你逃出师门两个月,师傅她老人家都要急坏了,派出法力高强的师门弟子寻你,甚至还寄书信求各大门派帮忙,即使布下这般天罗地网,两个月了,还是没能寻到你了。这次是赶上我来漓州城捉鬼,要不然还真碰不到你。”
“师兄,你就别再训我了。咱俩人不是说好了嘛,我帮你捉完鬼,就跟你一起回师门向师傅请罪。我不是想逃出师门的,师兄你也知道,我都二十了,连道真派的门都没出过,你看我那些师弟师妹,有的才十五六就能出师门接任务去了,我的功夫也不差,凭什么要关着我?”
“那些着急接任务的师弟师妹,人家是家境贫寒,只能靠自己身上的本事挣些钱补贴家用。你是师傅的义女,根本用不着这么辛苦,何必出来自讨苦吃?你以为咱们师门的弟子出来接任务是出去玩的吗?咱们道真派是专门降妖伏魔、铲鬼除怪的,弟子们接的任务一个比一个凶险,都是在拿命挣钱啊!”
“那我空练一身本事,岂不是浪费了?师傅从我小时候就对我严加管教,训练严苛,现在我法力高强,若是不能为民除害、伸张正义……”
“你法力高强怎么荷包还被偷了?”他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东西“唰”一下子扔给了我。
我赶紧伸手一接,正是我丢的荷包,里面的银两一分没少,“竟然是师兄你偷的!咱们道真派是名门正派,什么时候竟出了贼人了?”
“彼此彼此,你不还是名门正派的逃犯吗?”我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卢星奉语气软了下来,说道“师妹,我已经寄书信予师傅,告诉她咱们捉完鬼就回去。我知道你委屈,但是你也得理解师傅,她这是爱护你,怕你受伤,再者说,贺清师姐的事,你也知道师傅她……”
“师兄,你要是再多说一句话,我就把你接捉鬼活的这件事告诉范滢师姐。你这次出来,是瞒着范滢师姐的吧。”
卢星奉听了这句话,瘪了瘪嘴,苦笑着说,“你也就拿滢滢唬我了。”
“师兄,这样吧,我答应你,肯定跟你回凉城。而且,我保证不会让范滢师姐知道这件事,但你也得跟我保证不会再提师傅。”
卢星奉点点头。我们两人各怀心事,我也不再有心思开玩笑,闭了嘴,阖着眼,实际上谁都睡不着。
待到酉时,天色将暗,云彩里的太阳刚显个影来就要落山,只剩下些金色的余晖点缀西边的天空。我听见车夫“吁”了一声,马车停稳了,他掀开车帘,跟我们说,“公子,小姐,到张府了,收拾行李下马车吧。”
我在马车上坐了太久,身体都变得僵硬了,刚要起身,眼前顿时天旋地转,一阵眩晕,头昏蒙蒙的,后背冒着丝丝凉气。
卢星奉赶紧上前扶住我,用手背碰了碰我的额头,“你这是中暑热了?”
“不应该啊,”我说,“我在江南一带待了两个月,已经适应了这的气候,怎么好端端地又水土不服了?”
“来吧,先下车,我扶你走。”卢星奉搀着我下了车。
“哎呦,哎呦,小姐没事吧。”一个身材稍胖的中年男子向我小跑着过来,他看上去有五十余岁,浑圆的肚子向外挺着,脸上堆笑,一双短粗扫帚眉下安着一对三角眼,眼角纹路深长到太阳穴,脸颊肉耷拉着,扯出两条像是鲇鱼胡须般的法令纹。
“没有没有,”我连忙行礼,“敢问阁下可是张员外?”
“在下张秉礼,”张员外说,“道真派曾回我书信,告诉我卢星奉公子前来我府捉鬼,想必这位公子就是卢公子了,敢问姑娘是……”
“在下修翌,前几日在锦州城捉妖,路上偶遇卢师兄,知道师兄前往漓州城捉鬼,怕师兄一人应付不过来,便跟着一起来了。”我瞎编的,我从道真派逃出来两个月,一路上都躲着人走,生怕哪个人是我师傅派来捉我回去的,精力全用在这上面,哪还有功夫捉妖呢?不过还好,卢星奉并没有拆穿我,只是别有意味地冲我笑了笑。
“道真派的弟子果真是神通广大啊,我看姑娘这样年轻,竟然还有捉妖的本领。二位不辞辛劳,路途奔波,快进府歇息吧。”
“有劳张员外了,”卢星奉说,“从凉城到漓洲城数千里地,我们路上走了不少冤枉路,来得太迟,还望张员外恕罪。”
“无碍,无碍,方才修翌姑娘下车时,脸色苍白,步履不稳,可是中了暑?”张员外问道。
“惭愧惭愧,”我说,“在下对江南水乡还不大适应,可能是水土不服,身受暑热,让张员外见笑了。”
“姑娘说的哪里话,漓州城的夏天就是这样闷热,我一个本地人若是不加小心也要中暑的,不过不打紧,府里常年备着消暑汤药,回屋里喝下一剂,便能好个大半。宛秀呢?还不快来搀着姑娘进府歇息?”
张员外身后跟着几个人高马大的伙计,一个身着水蓝色衣衫的小姑娘从他们后面走过来,她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脸。单从身形来看,她算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个头娇小,头顶差不多与我耳垂齐平,骨架子也单薄,看上去没什么力气,让这样的小姑娘扶着我,我也不敢把身上太多重量压到她身上,还不如自己走。我想摆手拒绝她,她却直接将我一只胳膊搭在她肩膀上,她的右手有力地揽着我的腰,即使我将大部分身体重量压在她身上,她也能稳稳接住。我有些惊讶,这女子原来并不像看上去那般柔弱。我不自主地多看她几眼,她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也看了看我,她的五官算不上精致,但也是清秀漂亮的,尤其是那眼睛最吸引人,眼神黑亮清澈,眼头显圆,眼尾略向下垂。
不过她这眉眼,我好像是见过的。像谁呢?我又一时间想不出来。
她抿着嘴冲我笑了笑,带着我跟在张员外他们身后进了张府。
一进张府,我便能感觉到府中一股浅浅的阴冷气。漓州城的天上不见太阳,街上水雾飘渺,而张府里的雾气甚浓,刚进府门,我看见地上好多蹲着的人影,心里一惊,走近了才看清楚,哪是什么人影,那是蔓延到四周灰墙上的青苔。
适才在马车上只觉得闷热,没想到一进府就已经让人胆寒。我心想,我这可不是中暑了,分明是中邪了。
卢星奉与张员外走在最前,二人热情地寒暄着,宛秀搀着我走在他们身后,几个帮忙拿着行礼的人跟在我们身后。偌大一个府邸,除了卢星奉和张员外的交谈声,还有我们一行人的脚步声,我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动静,也见不到其他的人。这宅子很是奇怪,环境清秀雅致,但是府里大多院子都是紧闭着门,好像很久没有人住了。越是往府里走,就越发觉得阴森。
张员外领着我们走到西院门口,给我们安排的房间就在里面。他指着西院,我的眼睛却盯着西院对面的院子。府里各个院子都有命名,牌匾都挂在院门口,就算是专门给客人用的西院,院门口也挂着“西院”两字的牌匾。而唯独这间院子没有牌匾,看上去十分奇怪。
张员外对我们说,“我本在宴客厅备下酒菜,既然修小姐身体不适,不便参加,那就请进屋歇息吧,稍后我自会派人把晚膳送来。宛秀是老夫专门安排来伺候修小姐的,若是她哪里做的不合修小姐心意,您尽管告诉老夫。”
“西院对面的院子是个什么地方,可有人居住?”我问道。
张员外笑着的面容开始变得凝重,他看看那院子,又转身对我笑着说,“不过是个废弃院子罢了,修小姐不必多心。”
卢星奉对我摆摆手,示意让我赶紧去歇息,不要多问。我点点头,跟着宛秀进了屋子。
房间收拾得很是干净,府里的伙计将我的行李放到屋里,就赶紧快步离开了,好像我待着的这院子是什么不祥之地,要着急逃跑似的。一个老婆婆进来递给宛秀一壶茶,也是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他们着急要做什么去?”我问宛秀。
宛秀对我笑笑,没有说话,将装满茶水的杯子递给我。
她的手伸过来的时候,我不经意间看见她的左手心有一条长长的黑紫色印记,好像是一道伤疤,我心里不禁惊讶,不知这张府平时怎样苛责仆人的,这小姑娘手心能落下这样的疤,肯定不会只是干活干的。
宛秀知道我看见了那疤痕,我接过茶杯后,她迅速将手抽回去,用袖子将手掌盖住。
“宛秀姑娘,你手心的疤,是怎么回事?”我问。她仍旧不说话,摇摇头,冲我笑笑。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她好像不会说话。而且不仅是她不会说话,我也不记得府里的其他仆人有张口说话的,从我进张府,他们就没有发出过声音,难道他们都是哑巴?
我抿了一口茶杯里的水,味道甚苦,喝下去从嘴里到胃里都泛着丝丝凉气,我身上的汗落下大半,可头却越发昏沉,倦意不断袭来,眼皮子都睁不开了,这消暑茶果真有奇用,消暑安神,简直立竿见影。
“宛秀,你退下吧,晚膳我也没有胃口吃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觉。”我说。
宛秀冲我点点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旁边的屋子。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原来这屋子还有一道内门,连着丫环住的偏房。
“好的,我知道了,”我说,“如果有什么事,我会喊你的。”我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我一下子坐了起来,心里一阵惊悸,我冲着门外喊,“宛秀,宛秀是你吗?”
“师妹,快开门,我有急事找你。”门外传来了卢星奉的声音。我这才放下心来,稳了稳心神,不知为何,我身上酸软无力,连下床都没什么力气。屋里的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我心想,应该是宛秀点了灯,有急事出门了吧。
“师兄,你直接进来吧,门没上闩。我有点不舒服,宛秀也不在,没法给你开门。”我说着,闭着眼睛,斜靠在身后的被子上。我睡前太困,身上衣服都没换,即使师兄直接进来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门开了,“嘭”的一声,一股冷风吹了进来。
这可是六月的漓州城,哪里来的冷风?这股风吹得我心里发毛,我猛然惊醒,再看门口,没看见师兄,只看见一纸扎人杵在门口。
它的眼睛单有笑眼的形状,没有眼白,就两个黑洞洞待在眼睛的位置。两个嘴角硬扯着裂开,看不见牙齿,也看不见舌头,这嘴巴也是个黑窟窿。眼睛和嘴之间的地方倒是平整,因为没有鼻子。它的脸是拿白纸糊的,做纸扎人的可能是觉得脸色太白了不像人,就在脸颊处涂了红色的胭脂。它的身体,也不能说是身体,只能算是个身架子,好像是几根木头撑起来的,直挺挺的木头架子上罩着蓝色的纸衣服,风一吹,身上的纸衣服就哗啦哗啦响。长长的衣摆下,又露出两截直直的木头桩子。
它迈了一步,走进屋里,木头腿和地面碰着,发出了清脆的“咚咚”两声。
我的眼睛盯着它,一只手去摸藏在枕头下的刀,却摸了一场空。我来不及考虑刀放在了哪里,赶紧伸手掏藏在袖子里的打鬼镖,可是我也没掏到。不光是打鬼镖,我身上随身带着的符纸也没有了。
“咚咚”
“咚咚”
“咚咚”
它在一步一步向我靠近,我心神慌乱,在床上四处翻找,却发现什么都没了。
“在找这个?”它用卢星奉的声音说话,它已经来到我的床边,手里拿着我的刀。
我抬起头看着它,它用刀尖指着我的喉咙,而我已经无法反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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