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绣芸哭着诉说自己的故事,都是真的,当然也不全是真的。比如她说她没杀她姑姑,确实是真的,但那是因为她没来得及下手,她姑姑就死在她父亲手里了。她小的时候,她姑姑也没少苛待她,当然还有她父亲买通的产婆,也是死在她手里了。哦,对了,还有她婆家的人。但是没办法,她要搏得别人的可怜,就必须完全的无辜无害,毕竟没有人喜欢听真话的。
“我会帮你的。”修翌的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她已经被张绣芸拙劣的演技感动得一塌糊涂了。
我躲在屏风后,看不见她的表情,而在我已经在心里描绘她晶莹剔透的泪眼,修翌生了一对漂亮的狐狸眼,眼尾轻轻向上扬,眼头尖尖向下勾着,那样的眼睛储满了眼泪的样子,应该会美得动人心魄。
我对于修翌会接受张绣芸的请求这件事毫不惊讶。她虽然比我大四岁,也不过只是个被修祯看管过严的小孩子,她对于妖魔鬼怪一无所知,对于人心也毫无防备,就算她天赋异禀又如何?有仙骨傍身又如何?她的天真善良终有一天会害死她,她这样的人就是注定要为我做台阶的,我对于修翌所享有的一切都势在必得。
“主人,她走了。”张绣芸恭恭敬敬地朝我跪下身子,她的头发披散着,脸上的妆凝成一团,红的、白的、黑的全沾在脸上。我越向她走近,她的头埋得越低。
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她未干的黑色泪水沾到了我的手指上,我说,“果然啊,还得是楚楚可怜的样子最打动人了。”
我走到那老太婆身边,仔细地观察着。那老太婆叫杜茗惠,死时还不到四十岁。张绣芸死后不久,她无意中听到府里下人嚼舌根,才知道是张秉礼那老畜牲杀的她女儿,她想杀了张秉礼为女儿报仇,可她势单力薄,哪里是张秉礼的对手?她给张秉礼投毒未遂,被张秉礼关进了张绣芸生前住的院子,最后郁郁而终。张绣芸死在了十年前的夏天,杜茗惠死在了十年前的冬天。我师傅说漓州城的冬天从不下雪,杜茗惠死的那天,却是大雪纷飞。没想到这具身体经历了十年的折磨,头发花白,老态尽显,撑不过三个月了,但是我要给张绣芸一些希望,“我有办法让这副身体再延长些时间,只要你继续听我的话。”
“是。”张绣芸说。
我进了西院,悄悄潜进了修翌屋里的偏房。卢星奉正在盘问修翌的所见所闻,修翌却一句话不说,卢星奉没有办法,只能回屋里自己发脾气去。
我躺在我的小床上,听着她在隔壁屋的床上翻来覆去,叹息一声接着一声。她在为张绣芸的鬼话揪心,看来今晚是她的不眠之夜。她在床上躺了一会,自己又开门出去了,我知道她如此忧愁,倒是睡得安心了。
第二天一早,远处的天空泛起鱼肚白,弯弯的月亮还在另一边挂着。未听见鸡鸣,倒是修翌的一声“妖怪哪里跑”把我喊醒了。卢星奉听见修翌的声音,立刻开门就跑了过去,他边跑边骂,骂他自己捡了个活祖宗。
等卢星奉跑远,我推开门,顺着声音也跟了过去。我刚出西院,就看见一个黑影从我面前飞过去——一只黑狐妖,这黑狐妖真是倒了血霉。
有早起干活的仆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慌里慌张的跑回院里去。就连张绣芸都听见了,她开了个门缝,也在往外看,看见我出来之后,又赶紧把门关严实了。
“看你往哪跑!”修翌叫喊着。
修翌在后面不用刀砍,只用飞镖打,她故意打不准,黑狐妖飞也飞不得,逃也逃不掉,黑狐妖被修翌逼得直往南院跑。平日里没有活人气的张府,倒是因为修翌演的一出好戏变得热闹起来。
到了南院,修翌才与黑狐妖对打起来。这小狐狸修得年头不多,化人形还有些费劲,修翌打它是绰绰有余,可是偏偏要闹得动静极大。卢星奉在一旁看着,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帮忙,不禁问道,“有这么难打吗?”
“师兄你保护好院子里的人,除妖的事全交给我就行。”
每个给屋子守门的奴仆是不能进主人屋的,这是张府的规矩。卢星奉将这些不能进屋的下人聚在一起,他连结界都懒得设,只拿着剑站在最前面护着。我不能错过这样的好戏,也悄悄跟进去混在其中。
张灵巧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了出来,站在我身边,她看看修翌和黑狐妖对打,又时不时地转头盯着我看。这孩子天生有一对阴阳眼,被她盯着的时候会有些瘆人。我练驭鬼术练了四年,手底下养着不少小鬼,身上难免沾着鬼气,我能用法术能隐蔽掉身上的鬼气,以免被捉鬼术士察觉到。但是对于阴阳眼这种能看见鬼气的,我也束手无策,她或许能看到我身上的异样,也或许看不到,我也不确定我这种半鬼半人在阴阳眼的视界中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天已经大亮,狐妖累的直喘粗气,跑不动了。修翌这才放过它,砍下一刀,给了个痛快。周围的人为修翌拍手叫好,各个屋门也都打开,屋里的人出来纷纷出来看黑狐狸。张秉礼走了出来,摆出一副笑呵呵的假面,走上前去拱手行礼道,“修小姐真是武艺高强,让老夫刮目相看啊。”
“张员外过奖了,我在府中巡夜,抓到了这黑狐妖,府中种种怪事皆非鬼作祟,而是它作怪,张员外可以安心了。”
哎,狐妖啊狐妖,你死得好是冤枉,还没来得及练出什么修为,就让修翌抓了来给张绣芸作替死鬼。
张秉礼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深知这黑狐妖当然不是什么罪魁祸首。我师傅为张绣芸借尸还魂这件事,张秉礼是心知肚明的。他与我师傅达成协议,装糊涂装了十年。至于我师傅是何方人士,她为何布下长达十年的局,我先留下个悬念,之后自会交代。
我心生一计,递给张秉礼一个眼神,我装着慌慌张张的样子走上前,在他耳边悄悄说,“结束了。”
“什么?夫人她……”张秉礼装出来很急切的样子,他的语气里难以掩藏自己的喜悦,“快,来人跟我去看看夫人!”
说罢,张秉礼带了几个伙计快步出了院子,卢星奉不知所以地跟在他身后。修翌的脸色沉了下来,她突然气势汹汹地向我贴了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张夫人怎么了?”她紧张的时候,深棕色的眼瞳好像要窜出火焰一般,薄薄的嘴唇紧抿着。
我看着她,摇摇头,做无辜状,又低下了头。
她看张秉礼他们走远了,赶紧追了上去,我也紧跟在她身后。修翌的气息已经慌张错乱了,我在她身后听得一清二楚。
眼看着他们快到了院子门口,我赶紧掐了一个咒,解了那个院子的法阵。没有我的法阵,借尸还魂术也就无用了,张绣芸身上的鬼气也不会再被隐蔽掉。
众人刚来到门前,就听见里面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吼声,迟迟不敢靠近。
“张员外小心,这院子骤然鬼气冲天,让我来破门吧。”卢星奉走上前,拔出自己的剑,施展法术,他让自己的剑飘在空中,剑气凝聚,剑尖直冲院门,用力一击,铁院门瞬间粉碎。真是一把好剑!修祯亲手铸的“鬼见愁”当真是名不虚传,可惜用在开门上了!
门开了,卢星奉却在门口愣住了,几个离门口稍近些的壮汉看到院子里的景象,也连忙后退了几步。修翌见状,喊了一句,“你们都在门外好好守着,别进去”,赶紧拨开挡在前面的几个壮汉,自己拿着刀闯了进去。我个头小,跟在她身后,也偷偷溜进去。
也不怪他们害怕,借尸还魂术已破,张绣芸的魂魄再难附体,灵魂附体不易,出窍更难。杜茗惠此时正躺在院子中央,翻来覆去地打滚,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正经历着如剔骨割肉般的疼痛,嘴里哭喊着、尖叫着。
张绣芸的魂魄终于剥离了出来,杜茗惠已经面目全非,她的副躯体在阳光中一点一点地被烧灼着,身上冒着点点火星,一股尸臭味、烧灼味直冲鼻子。张绣芸依旧穿着她的红衫蓝裙,长长的黑发如杂草般蓬乱地摊在地上,她狼狈地跪在杜茗惠旁边,如枯骨般苍白的手穿过星星点点的火焰,捧着残余的灰烬。黑色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着,她哭着,却压制住了哭声,她喃喃道,“母亲,女儿不孝,女儿不孝……”
“绣芸,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修翌看着这番景象,也乱了自己的阵脚,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张绣芸转头看向她,其实是看向了她身后的我,她知道这一切,只有我能做得出来。“你竟然出卖我!”她站起身,伸出尖利的爪甲,想要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攻击我。而修翌的注意力全在张绣芸身上,她哪里知道我在她身后躲着?她以为张绣芸要伤害她,拿刀护在身前,又不忍主动伤她。
“小姐快走!”我说着,将修翌推向一边,主动迎接张绣芸的攻击。她瞬移过来,一只手死死地掐住了我的脖子,尖利的爪甲刺入我的皮肉,一股血腥味瞬时涌了上来。这种小鬼当然不是我的对手,她要不了我的命。
卢星奉这时赶紧窜了出来,将他的剑刺入张绣芸的魂体,张绣芸猛然吃痛,松开了她的爪子,修翌赶紧扔掉她的刀,抱着快要倒下的我,她心疼地对我说,“你过来做什么?”,我不说话,只是躺在她怀里。
张绣芸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卢星奉不肯放过她,他要乘胜追击,从腰间掏出了降鬼鞭。他真是龌龊极了,降鬼鞭抽在鬼身上,能让鬼产生剧烈疼痛,其痛楚不亚于剥魂,因降鬼鞭而死者,将永世不入轮回。张绣芸受他一剑,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了,他这时拿出它来,不过是想再在张员外面前表演一番。
“师兄,放过她吧,你这样未免太残忍。”修翌说。
卢星奉叹了口气,摇摇头,将它收了起来,“你怎么对鬼也这样心软?若不是这小丫头护着你,脖子上长血窟窿的可就是你了。”
该死的张绣芸,她趴在地上,马上就魂飞魄散了,还要来恶心我一句,“你我交情一场,自此以后,小……小心身边人。”说罢,她的魂魄渐渐消失了。
呵,什么交情一场,要不是我利用她,她哪里还能和修翌说得上话呢?
张绣芸的魂魄一点点变得透明,到最后完全消失。杜茗惠的躯体已经成了黑乎乎的一团,风一吹,黑色的灰烬在璀璨的阳光下到处纷飞。修翌坐在地上,抱着我,眼睛看着这些灰烬发愣,“结束了?”她自言自语。
门口的张员外激动地小跑进了院子,他看着这一地狼藉喜出望外,嘴里念叨着什么“卢英雄辛苦了”“为名除害”诸如此类的字眼,府里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将这个小院子围堵地水泄不通,都来庆祝卢星奉成功除鬼。
修翌在此地显得格格不入,她将我打横抱了起来,走出了院子。回到西院,她将我放到床上,帮我处理伤口。这种皮外伤对我而言不过儿戏,但我演戏要演全套。
她轻轻解开我的衣服,我脖子挂着的玉佩终于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拿起玉佩,仔细端详着,我知道我的计谋得逞了。
晚上张秉礼大办庆功宴,修翌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参加。她坐在床边发呆,没有发现我在床上躺着,半眯着眼睛一直观察着她。
她还在回味着张绣芸的事,她太蠢,从小到大都被保护得太好了。她觉得不自由地活着是可悲的,却不知这世上还有活不下去的人。她从来没有真正地接触过人,以为人们说的妖魔鬼怪是可怕的,殊不知鬼作的祟远远比不上人做的孽。
待卢星奉喝完酒回来,修翌去他的屋子找他。我悄悄起身,将窗户纸捅了个小窟窿,偷偷看着他们。
“我要带宛秀回凉城。”她说。
“一个小丫头而已,你何必认真呢?死了便是死了,人家主子都没跟你计较。”
修翌将我的玉佩递给他,“这玉佩是宛秀身上的。”
卢星奉拿起玉佩细细观察着,“贺清?”他顿时酒醒了三分,不可思议地看着修翌。他将玉佩平放在他的手心,双手合十开始运气,不一会,他将双手摊开,手心处结了一层冰霜,“真的是冰玉。”
“不错,这种冰玉石遇寒则寒,遇热寒甚,只有咱们师门的玄冰崖上才有,没有外人能进玄冰崖,所以这只能是贺清师姐的玉佩。”
“贺清师姐二十岁就离家出走,二十二年至今下落不明,这个小姑娘莫非是贺清师姐的女儿?” 卢星奉说,“咱们得带她回去见师父。”
卢星奉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师妹,你在想什么呢?”
“在想张绣芸的事。”她说。
“这没什么好想的,”卢星奉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第一次捉鬼,已经做的很好了,不过是一瞬间被她吓得不知所措了,没来得及给她一刀,反倒是让宛秀救了你一命……”
修翌还想再说什么,却欲说又止,她笑着对卢星奉点点头,“师兄,我去休息了,”说完,她拿走了玉佩,就要出门。
“师妹,你等等,”卢星奉叫住她,“酬金的事,咱们得好好商量一下……”
“酬金都该师兄拿才对,有什么要和我商量的?”
“也是也是,反正我回去还得与师门分成。”卢星奉讪讪一笑。
“师兄好好歇着吧,我回了。”修翌说完,出了门,回到自己屋里。
夜已深了,她为我换了药,自己换好衣服,吹灭了灯,躺在了我的身边。她身上一股冷冷的香气,甚是好闻。
卢星奉这夜终于睡熟了,鼾声极响,震得房梁都掉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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