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范滢的所有了解都源于修翌。别人提起范滢的时候,话题最终会落到卢星奉身上,唯有修翌,她只讲述范滢出嫁之前她们生活的琐事,在她的描述中,范滢永远都是一个武艺高强的侠女。
听说她的死讯,我喜出望外,我手下养着的傀儡鬼并不多,若是能将她收入我麾下,我手下可当真有了一得力干将。
我到灵堂时,修翌正跪坐着,双手合十,该是在为范滢祈福,她双眼紧闭,看上去很是虔诚。有一女子与她对面相坐,那女子身着淡绿色小衫,梳着双环髻,看脸大概十七八的模样,身后背了一柄长剑,她的身材不及修翌高大,但也不算瘦削,她双眼噙泪看着修翌。
我虽从未见过范滢,但我知道她就是范滢的亡魂。
鬼是不能隐身的,无论怎样隐蔽自己,它身上的鬼气是永远去不掉的。但是亡魂是饱含灵气的,亡魂保留了宿主生前最喜欢的样子,在消散于人间之前,以自己最好的面貌来见亲人最后一面。但是可惜,人是看不见亡魂的。不过,因为我是半人半鬼,所以她的亡魂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假装看不见她,走进来,按常规行礼,而后一边与修翌交谈,一边偷偷打量着范滢。她身后的剑魂引起我极大兴趣,这个剑已经认她做主了,人去剑亡,真是浪漫极了。我好奇这把剑与她有怎样的故事,她如何能达到人剑合一的效果。
“说不定,她此刻就看着你呢?”我说完这句话,范滢停止了哭泣,她侧目与我对视,擦了擦眼泪,向我点头示意,到底是官宦家的千金,就连死了也这般讲究礼节。
一个小男孩跑了进来喊道,“师姐,你快去看看师兄,他……”
“师兄怎么了?”
“他……他疯了。”
范滢听闻卢星奉的异样,起身就要跟过去,我跪坐在地上,轻轻地拽了一下她的裙角,她疑惑地看着我,又坐了回来。
我对修翌说,“师姐你快去看看吧,这里交给我守着。”有外人在的时候,我都称她为师姐,只有单独与她相处时,我才唤她姐姐。称呼她为“姐姐”算是我的特权,修翌默许了。
待修翌走远,范滢终于开口问我,“星奉出什么事了吗?”
“他中了我的幻术,不必担心,我不会对他下死手的,”说罢,我掏出了匕首,沿着我掌心的伤疤划了一个口子,我将滴着血的手递到她嘴边,她像是饿坏了的小猫,视线随着我手的移动而移动。亡魂在人世间游荡的时间太长,灵气便会渐渐消失,从而转化为鬼。我的血能让她的魂体坚持时间再长一些,她源于保护自己魂体的本能,会不自觉地被我的血而吸引。
然而她凑近闻了闻,狐疑地看着我,又强迫自己的魂体远离我的手——我第一次见到能主动避开这种诱惑的亡魂。
“不需要吗?你的魂体能坚持的时间不长了,你不是还有未了的心愿吗?若是成了鬼,被人发现,可就没有人能帮你了。”
她思索了片刻,抓住我的手放到她嘴唇的上方,她微微张开嘴,等我的血一滴一滴落下来,落进她的嘴里。她的“吃相”与我手下养着的几只傀儡鬼相比,简直文雅太多。
她并没有完全打消对我的疑虑,品尝几滴血之后,又强迫自己推开我的手,她擦了擦嘴唇边残余的血迹,问我,“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我为她详细地介绍了我的身世,我既要收她为我的傀儡,自然要与她坦诚相待,我会骗人,但是没必要骗鬼。
“我没有帮你,这些是给你的见面礼,我修的是驭鬼术,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傀儡,”我站起身,拿了一只供桌上的小酒杯,将酒倒掉,把还在流着的血一滴一滴地称进了杯子里,待杯子盛得半满,我的手也不再流血,手心上的伤口又变成了伤疤,我将酒杯递给她,“不用与我客气,就算是你不同意,这杯也是你的。”
她不肯接受我的好意,又怕自己抵挡不住诱惑,故而将头转向一边,“那千面鬼婆果真没死,还收了你这个小丫头作徒弟。士可杀,不可辱,我既已死,又为何要成为你的傀儡?”
我将酒杯放在地上,“人既死,魂魄就该上了黄泉路等着投胎转世,而你化成亡魂返回人间,有何未了的夙愿呢?”
“我有何心愿与你何干?”
“你的心愿我毫不关心,我只想告诉你,只要你答应做我的傀儡,我就帮你完成你的心愿。做我的傀儡很划算的,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有魂飞魄散的一天。”
我的话引起了她的兴趣,她沉默着低下了头,眼睛又盯回那个酒杯,我接着乘胜追击,“我猜,你应该会想继续陪着卢星奉吧,我来帮你,你与他作对长久夫妻,不好么?”我屏息凝神,念了一段口诀,解除了卢星奉的幻境,接着说道,“他现在没事了,你要去看看他吗?”
她摇了摇头。
我说,“你宁愿在这与我这个陌生人交谈,也不愿去看看你的夫君?”
她又摇了摇头,右手颤抖着拿起了酒杯,我看着她如此慎重的样子,心中不禁在想我有没有偷偷给她下毒,很快我又打消了这个疑虑——毕竟毒药对灵魂来说是无用的。她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他们都说你是病死的。至于真相如何,你不应该最清楚吗?”
“如果我说,可能不是呢?”她说完,将酒杯里的血一饮而尽,“你帮我查出来杀害我的凶手,帮我报仇,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我很意外,我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但让我更意外的是,她嘴中所说的“杀害”二字,“你是被人杀害的?”
“我也不清楚,我忘记了很多事情,我记得星奉接了任务,离开了凉城,随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再醒来,便是在这里,我看着他在我的灵位前哭了一天。”
“你觉得是他杀了你。”
“是的。”
“如果真的是他杀的你,你会怎么办?”
她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愤怒,坚定地说,“我会杀了他。”
我拿过她手中的杯子,杯底还残余了点点血迹,我将杯子斟满了酒,随后我也将其一饮而尽,她看着我说,“你真是个怪人。”
她的用词算是相当有礼貌了,我对这个评价很是满意,故意对她挑了挑眉毛,“我的血可不多,不能浪费,”随后将酒杯又满上,放回了原处,我说,“修翌要回来了。”
“你会伤害翌儿吗?”她问。
“我当然会伤害她了,这个问题很困扰你吗?”
她还想再问我些什么,但是远处修翌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话。修翌的脚步声听起来比往常沉重了些,我回头望去,看见她正披着孝衣,脸上、身上混着汗和土,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
我赶紧跑过去扶着她坐下来,“姐姐这是怎么了?”
我想握住修翌的手,修翌却吃痛得喊了一声,这时,我才发现她右手的虎口处已经裂开了,渗出来的血顺着她的手指,滑落到她紧握着的刀把上。
她说,“我与师兄对打了一会,我的刀法太生疏了,若是没有师傅救场,我怕是要死在他剑下了。”
她抬头看我,眼神中透着少见的楚楚可怜,我知道修祯一定又说了什么让她揪心的话,每次她和修祯交谈完,就是这般神情,“师傅又骂你了?”
她点点头,模样哀怨又可怜,真像是一只淋了雨的败家犬。
“姐姐身上可带着药?”
“不用药,我小时候练刀,这样的伤常有,一会就好了。”
“好歹让我为你包扎一下。”
“不用,”她说着,突然扑过来抱住我,“谢谢你来陪我,若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这夜要有多难过。”若是没有我,她应该过得不错吧,我心里想。
我有些难为情,若是平常,我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亲昵。可偏偏这时候,范滢在一旁看着我们,她现在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用“瞠目结舌”四个字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我没有回应她的拥抱,尽量自然地推开了她,“小心扯着伤口。” 我说。
她感受到了我的拒绝,悻悻然松开了手,回正了身子,可能因为感觉有些尴尬,她清了清嗓子,自顾自地讲起来与卢星奉打斗的经过。
“师兄说他看见了范滢师姐的幻影,还说师姐要杀他,他与那幻影打了起来。等我赶来,他没能分清虚实,就与我打了起来。”
“幻影?”
“是师傅说的,师傅说他中了驭鬼幻术,还说是千面鬼婆搞得鬼。说来也奇怪,据说千面鬼婆一百多年前就死在了道真仙人手下。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傅却对她念念不忘,师傅坚信那鬼婆还活着。她说那鬼婆是她的死对头,可又从不提她们原先有怎样的恩怨。”
“大抵是卢师兄思念心切吧,不过范师姐对卢师兄如此情深意重,若当真她的亡魂回来看望师兄,怎么会舍得伤害师兄呢?”我意味深长地看了范滢一眼,范滢眯着眼睛回敬了我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我有些惊讶,我还真是难以相信如此温柔纯良的人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我觉得师姐死得蹊跷。”修翌说,表情很是严肃。
“可是范滢师姐病了那么久,死也是……”
“不,你听我讲,”她打断了我说话,“三个月之前,我离开凉城之前偷偷去看过她,她当时已经好了许多。”
范滢听了她说的话,眼睛里又噙着泪水,她走过来,抱着修翌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幸好,修翌听不到这句抱歉,也不会感受到她的拥抱。
我不知道范滢的这句抱歉由何而来,修翌的话也让我品出一些令人不快的感觉,我忍着这样的不快接着问下去,“为什么要‘偷偷’去看呢?”
“因为当时我要离家出走啊,要是正大光明走进去,不就暴露了?”她接着说,“师姐自从孩子夭折之后,得了郁病,精神恍惚,身上无力,须长期卧床养病,自那时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三个月前,我偷跑出道真派,就赶来他们家只为看她一眼,当时她正在院子里舞剑,我不敢让她发现我,我见她状态不错,心里由衷为她开心。她当时的样子绝不像一个将死之人,我不信她是病死的。”
“这三个月里,除了你去看她,就没有其他人来过?”我问道。
修翌叹了一口气,“莫说是这三个月,我敢说自她嫁给卢星奉,就没有人敢去看过她,谁敢去看她,就算是与卢府作对。”
“龙师姐不是也挺关心她的吗?”
“龙师姐是真的关心她,但也只能在心里关心。龙府与卢府交情极深,她明面上也不敢与范滢师姐来往密切。”
“翌儿……”此时的范滢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哭声已经开始令我心烦意乱。
“姐姐若是不放心,范滢师姐的棺材就在此处。”我说完,范滢的哭声立刻止住了,她在看着放着自己尸体的棺材。
当着亡魂的面,去看她的尸体,未免太过残忍,但我就是这样残忍的人。
修翌的表情开始变得恐慌起来,“这,如何使得?这太不敬了。”
“如何使不得?若姐姐的想法真是对的,范师姐遭遇了什么不测,姐姐当真能放过自己吗?”
修翌的想法在我的劝说之下也开始动摇,而她并不是唯一一个被我说服的人——范滢也觉得我的想法是可行的,她杀伐果断的性格简直令我敬佩,她默默地走到了棺材边,做好了等我们开棺,观看自己尸体的准备,她对我说,“你们尽管打开就是,我也想看看。”
反而是修翌在纠结,“师姐在天有灵,若是看见我私自开棺,不知道会怎样想。”
“不会的,姐姐与范师姐情深意重,师姐一定会体谅你的真心。”
她纠结良久,在我的不断煽动下,始终没办法放弃自己的疑心。她终于鼓起一口气,带着我走到棺材前,低声说,“师姐,是修翌对不住你,我实在放心不下,若是师姐有怨,只管来找修翌便是,这件事与青羽无关。”
说罢,她用力抬起棺盖,却见棺材里黑乎乎一片,竟是个空棺!
“青羽,拿灯来。”修翌说。
我赶紧拿来油灯,递给她,她用灯仔仔细细地照着棺材里面,在棺材的一角看见了卢星奉在漓州城给她买的金簪,那金簪头是个杜鹃花的样式,雕刻精美,在油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我也没有想到开棺后竟是这样的结果,我也一时语塞,“这……”我向范滢的方向看去,她似乎被这样的情形吓到了,双眼无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也不知道该对此作何反应。
修翌沉默不语,默默地阖上了棺材,她看向了自己裂开的虎口,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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