蚺城位于信州北边,与徽州交界处。护城河穿城而过,两岸是粉墙黛瓦,青石板路蜿蜒,水巷交叉。
山主贵,水主财。蚺城因水生运,城中繁华兴盛,舟舶继路,商旅往来频繁,酒肆茶坊一类皆应有尽有。
宋续雪好不容易能回家一趟,今日难得勤快,天不亮便早早地起床收拾,抵达城中时才刚过巳时。
走了一路,累倒还好些,只是早上还没来得及吃上两口包子,这会儿听街边摊贩吆喝,边将那大大圆圆的蒸笼一揭,白花花的雾气钻入鼻腔,香得她有些走不动道了。
赵寻翊看她在摊前踌躇,从山上下来也走了许久路,干脆作主停下:“时辰还早,先在此歇息会儿吧。”
“好的师兄!”宋续雪满目感激,立刻转身掏钱,笑眼弯弯对老板比了个数,“三份汽糕,一份不要辣,”
她顿了下,懒得回头,屈起手肘碰了碰身侧的徐溪行,问他:“你能吃辣吗?”
衣料贴蹭,传来些微的痒意,徐溪行垂眸,看到她若有若无挨上来的手。
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对于一个曾经关系一般的朋友来说有些过于亲近。
她总在无意中对他露出微小破绽,足以见得,她并不算有多谨慎。
倘若她真与蓬莱有关,想来那人眼光确实有待提升。
徐溪行将她动作尽收眼底,倒未避开,语气平静:“不必了,你们吃吧。”
没记错的话,他今日早上并未去过膳堂。
没吃饭不会饿吗?
宋续雪仰起脑袋,但见他看也未看那热气腾腾的汽糕一眼,似乎不感兴趣。
宋续雪也不勉强,只替他觉得可惜,摇头叹了声,对老板说:“还是两份吧。”
“好嘞,您稍等。”老板笑吟吟收了钱,手上动作飞快,将那已蒸熟成型的米糕倒出,刷上辣油切块装盘。
赵寻翊先去找了座,此行他所带的东西不多,除去一些符篆用具外,便是那把纸伞。
他并未将伞放在桌面或是身上,而是单独搬来张凳子,细心平放好。
宋续雪一手端了一盘汽糕,将不辣的那份推到他面前:“师兄,说起来方员外年前不是才搬过一次家,怎么不到半年又搬了新宅?”
“原先那处宅子位于闹市,每逢市集,周围实在吵闹。”赵寻翊用过早饭,此时并不太饿,只是浅尝个味道。
方员外经商,家中钱财丰厚,喜欢搬来搬去也无可厚非。
宋续雪小口吃着汽糕,没再说话。
长街人流如织,比肩接踵,太阳明晃晃地照在错落的马头墙上,檐头瓦当浮动着潋滟辉光。
徐溪行坐在她身侧,看着来往行人,耳边充斥此起彼伏的人声笑语,吵吵嚷嚷。他出了神,沉静温润的脸上透出点冷淡,不知在想什么。
“唉。”
有人在叹气。
徐溪行收回跑远的思绪,转眼看她正托着脸对自己摇头,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为何叹气?”
“叹你没口福啊,这么好吃的东西都没吃到。”宋续雪颇为同情地说。
她拿起筷子,利落地吃完了最后一块汽糕。
徐溪行似乎认为这话有些天真幼稚,话里含了点笑:“吃点东西就幸福了?”
言下之意:你的幸福还真是简单。
宋续雪满不在意道:“人要懂得知足。对吧,师兄?”
乍然被点到名字,赵寻翊有片刻的懵然。他很快明白过来,附和道:“人生知足常乐。”
宋续雪侧身面向徐溪行,抬了抬脸。
山下不比道观规矩繁多,无需整日穿着道袍。宋续雪平日买来便放在箱柜里吃灰的衣裙总算派上用场,挑挑拣拣好半天,翻出一身橙橘的对襟衫裙,乌发梳了双髻,束发的橘色彩绦低垂,同发梢尾端一同搭在肩头。
这鲜亮的色彩穿在身上,面容依旧素净,却比平日多了些明媚活泼。
“也许对别人来说,幸福是事业有成,名利双收。但对我来说,幸福就是饿肚子的时候刚好有一盘松软糯香的汽糕。”倘若**太多太大,那她上辈子给老板打一辈子工都不会幸福的。
宋续雪神色认真,说话时发上的小鸟绒花发簪轻微晃动,胖胖圆圆的脑袋一点一点。她顿了下,拍了拍腰间的荷包,又补充说:“当然,还要再加一点,口袋里得有钱。”
这才是真正令人心安的幸福。
她换了道袍,腕上那串铜钱手链却还在,一只手搭在桌边,磕出细微的响。
徐溪行细看了眼那手链,又淡淡移开了目光。头回见她穿常服,发上那只小肥鸟栩栩如生,芝麻大的豆豆眼望着他,黑而圆,他看着,蓦然觉出一点微妙的似曾相识感。
视线下移,便对上她亮亮的眼睛,他默了一瞬,闷声笑了下。
宋续雪:“?”
宋续雪满头雾水:“你突然笑什么?”
徐溪行与人交谈,总会习惯看向对方的眼睛。就如此刻,专注地看她时,那双眼里便装满了她,总给人一种温润多情的错觉。
撇开那白得不太正常的脸色不说,单看这笑里流露的神情,倒是和从前一般的温情脉脉。他诚恳道:“挺可爱的。”
宋续雪愣了一愣,好半天才发出声音:“……啊?”
徐溪行抬手虚虚指了她发顶,似乎刻意解释道:“我说发簪。”
“……”宋续雪恼了,脸上尴尬得发热,怕他看出来,动作飞快站起身,急声说,“我当然知道你在说发簪!”
街头车水马龙,人头攒动,道路两侧挤满了摊贩便显拥挤。宋续雪方站直,迎面便撞上个闷头走路的女子,由于惯力,两人皆踉跄着退了半步。
“抱歉……”
宋续雪揉着脑袋,下意识先开口。那女子与她一般高,身形却显十分瘦削,身上几乎没有肉,硌得她脑门生疼。
“抱歉。”女子声微沉,清清冷冷,透着男女莫辨的玉质。
她脸压得极低,还不等人看清,便已匆匆离开。
“街巷人多拥挤,行路多有不便。”赵寻翊望着那女子背影,神情微敛。待确认宋续雪无事后,缓声说:“趁人越多前,我们先出发吧。”
宋续雪填饱了肚子,亦不想在此多待。
“宋姑娘。”徐溪行喊了她声。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白皙修长的手伸出,掌心摊开,是一支小鸟发簪。
宋续雪摸了摸头发,果然少了点什么,想来应是方才不小心撞落的。
“多谢。”
她伸手接过,莹白的指尖无意擦蹭他掌心,划过一瞬微淡的热意。
此时白日,活人阳气过旺,与鬼而言,便会觉烫,犹如火炙。
可她的触碰,却如温水浸透,只觉暖。
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属于人的体温了,几乎快要忘了,暖,是什么感觉。
徐溪行短暂地怔忪了一秒,蜷了蜷手心,面无波澜。
*
方员外此人早些年中过举,去外县当了几年县令,后以家中丁忧为由辞官返乡。之后便一直住在蚺城,开店经商,极为讲究风水。
此次搬的新宅在城东处,紫气东来,周围竹林环绕,背山面水,门楼砖雕,石狮镇宅。宅门外正对一口池塘,碧水如镜,倒映着青墙黛瓦,云影悠悠。
他携带妻儿,早在门口等候多时。伸长脖子,终于瞧见几人身影,远远便迎了上来。
“几位道长可算是来了!”
赵寻翊点了下头,行礼道:“路上稍有耽搁,还请见谅。”
“不碍事不碍事。”方员外身形肥胖,往那儿一站,富态横生。现下才三月天,站久了,他胖脸上便已热得冒了虚汗,边抬袖擦汗说:“屋里已备好茶水,道长路上辛苦,我们进去说。”
其妻王氏站立门外,身旁跟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生得肥圆滚满,手里捧了个透油的肉包子,吃得狼吞虎咽,肉屑四溅,白花花的脸肉一颤一颤。
宋续雪默默看着,心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个念头,莫名叫她想起来养得肥肥胖胖、过年待宰的猪。
三两口塞完肉包,那小男孩仰起头,恰好与她目光对上。油光满面的脸上露出点孩童的天真稚气,冲她咧嘴笑了,白胖胖的脸肉挤成一团,几乎能滴下油脂来。
宋续雪:“……”
对不起,但是现在更像了。
多年后的某天
小徐:挺可爱的(对老婆发出真心实意的夸赞)
小宋:(熟练拔下簪子)(扔进烧纸的火盆里烧了)喜欢送你了,等收货吧
小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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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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