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说话,可惜唇齿舌都不听使唤,竭尽全力也只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声音,不像讲话,倒像是痛苦的呻吟。但即使是这样的声音,对苏瑾来说已经近乎于天籁。
在他们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只等命运宣判的时候,试验的新药竟然起作用了。治疗半年时间,裴昭的呼吸情况就有了一定改善,甚至能试着发出一点声音了。
当然,要想真正表达有意义的词句,他仍然需要依赖眼动仪。好在苏瑾照顾他这么久,大多数情况下能猜出他的需求:“是不是想起来了?”
裴昭眨了眨眼睛。他的身体现在坐不住轮椅,绝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护理床上。但今天天气很好,阳光从窗外照进房间,让他想要起身看看外面。
苏瑾控制着按钮,慢慢抬升护理床,同时留心观察着裴昭的表情。体位变化带来的血压变动会令他头晕,好在苏瑾现在对他的身体状态了如指掌,能控制速度让他不那么难受。
床头抬高了他的上半身,苏瑾捧着他的头颈,帮助他转过脸去,看看窗外的风景——虽然那也只是城市里再普通不过的高楼和道路。
病情进展到全身瘫痪之后,出门变得格外麻烦,除了通向医院的路途,这扇窗户几乎就是裴昭能看到的全部世界了。冬季难得的晴好天气,阳光暖融融的,外面车水马龙一片繁忙景象,苏瑾在床尾为他按揉着瘫软下垂的双脚。
“说不定再治疗几个月就可以摆脱鼻饲管了!”苏瑾的声音很轻快,“生活质量大改善!”
由于吞咽困难无法进食,他已经依赖鼻饲管近一年了。吃饭对他来说不是放松更不是享受,反而近似于一种酷刑。没有苏瑾耐心细致的照料,他根本活不到今天——但也仅仅是活着而已。
如果真的可以恢复哪怕一点点吞咽功能……裴昭心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得益于新药带来的奇迹,他暂时远离了气切的风险、甚至能感觉到一些细微的进步,但反过来说,他拖累苏瑾的年头又要延长了。药物治不好他,只能让他再多苟延残喘一段时间。他不确定这究竟是一种幸福,亦或者是另一种不幸的发端。
他想对苏瑾笑一笑,却无法控制脸颊的肌肉,甚至也无法自己转过头去看向她。他当然可以用眼动仪“说话”、让苏瑾帮助他调整一下姿势,但裴昭最后什么也没做。
湿热感从两腿之间传来。他尿了。
大小便失禁几年,裴昭已经对此完全麻木。护工定时更换纸尿裤,就算知道自己躺在排泄物里他也只能忍着。不过今天是周日,护工休息了,苏瑾在他身边照顾,如果他开口……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更尴尬的声响就从被子下面传了出来。苏瑾立刻发现了,一边轻声安抚他,一边迅速打开被子。因为一直进流食,后面泻出来的也都是稀便,肮脏黏腻,气味更是令人作呕。最初苏瑾帮他清理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干呕,后来也渐渐习惯了,屏住呼吸尽快将沾满污物的纸尿裤从他身下抽出来丢掉,又打来温水为他清洁下身、更换新的纸尿裤和隔尿垫。
一通忙碌下来,他能清楚地看见她鼻尖沁出的汗珠,还有耳畔散落下来的几缕头发。苏瑾眼角额头原本细微的纹路也愈发明显了,他想,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几年。裴昭更加仔细地凝神看去,幸好,幸好还看不见白发。
“累吗”
苏瑾停了手转过来看他,笑意盈盈:“不累啊,又没做什么事。”
“六年”
苏瑾这才一愣,随即仍是笑道:“我都没想到竟然这么久了。小裴……”她亲昵地抵住他的额头,“你也辛苦了。”
他暗暗地叹气,心想,那还是你更辛苦些。但这句话实在没有说出口的必要,何况他“讲”一句话也要费很大力气。最后他只好开了个玩笑:“该叫我老裴了”
“老裴吗……也挺好的!”苏瑾被逗乐了,“那句歌词是怎么唱的来着,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
她像是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停住话头将目光投向窗外:“啊,路边的玉兰花快开了。”
春天来了。
这篇的大部分内容其实是去年冬天就写好的。只是一直没想好该怎样收尾,就这么拖了几个月。今天翻微博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十年前写了一条关于程浩的——不知道有没有读者读过他的文——然后意识到竟然已经过去了那么那么久。
时光啊。命运啊。
下班路旁的花也都开了。我想起学生时代学过的课文,“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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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莫负今朝》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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