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烦躁。

广州八月底时候的天气最是闷热。空气里总是若有若无地弥漫着闷人的水汽,大太阳一晒,跟蒸炉似的,捂得人喘不上气来,心情也变得格外郁闷。

更别提在确证甲醛中毒的当天,被人扫地出门。

姜乃站在大街上,脚边是自己的全副身家行李,周围是各路围观的阿伯阿婶,面前是在激情演讲的无赖房东。

他现在的心情,就像刚被人按着生吞了一整枚深水炸弹,完了还被死死捂着嘴,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身体里闷炸开。

“嗦了不退,就系不退!你嗦辣么多都某用!你还拖欠了我水电费了嘞?!啊你还有理了耶?!”

穿着个洗垮了的老头衫,挺着个大肚子的光头房东操着一口别扭的广普,扯着个嗓门大声嚷嚷着,生怕围观的阿婶阿伯们听不清楚似的。仔细看的话,都能看到随着他激动的肢体动作而挥洒的汗水,和飞溅的口水。

姜乃皱着眉,下意识往后躲了躲,耳膜疼得厉害。

“森莫窜窜房?森莫甲醛中毒?我听不懂!明明系你记几嘅闷题,你不要乱港哦!”

“这就是你房子的问题!我住进来之前从来都没——咳咳——”

肺里跟装了马达似的,只要一张口就可劲儿加压把咳嗽全给顶出来。姜乃捂着胸口,这要了命的咳嗽害的他话都说不利索,泪腺都有些不受控制:“反正我不租了!你——咳咳——快把我押金——咳咳——退回来!不然我就报警——咳咳咳!”

“哇——大嘎快来看啊!介个后生仔记几有病还跑来赖我!还要报警拉我哦!哇——”无赖房东又开始喷着口水大声吆喝起来。

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马路对面甚至还有踩着单车的人专门停下来,伸长了脖子往这边望。被围观的窒息感压得姜乃喘不过气——本来光是咳嗽就已经让他上气不接下气了。

妈蛋,真倒了八辈子血霉。

姜乃一手撑着行李箱的箱杆站稳身子,一手揉着胸口给自己顺气,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烦躁。

他缓慢地深呼吸一口,努力把注意力从这种呼吸不畅的压抑感里抽离,集中到面前正激情演讲的无赖房东身上。

油光满面,肥头大耳,虎背熊腰,唾沫横飞。

就是这头猪,害的自己被“串串房”惹的一身病。自己好声好气来谈退租,结果还二话不说直接赶人出来。

就说怎么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总有不知道是不是乌鸦的黑鸟可劲儿在自己头上唱二重奏,感情自己这是闭眼听见乌鸦叫,睁眼看见扫帚星——包倒霉的。

姜乃反复地咽着唾沫,心里头默背上了几个来回的般若心经。

嗯,屁用没有。

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像个即将要烧开的热水壶,各种憋屈的怨气怒气跟翻滚的水汽似的,一股脑地从狭窄的出气孔里挤出来,在耳边变成“哔——”的尖锐长鸣。

“我他妈不租了!!你不退押金就等着去派出所喝茶——咳咳咳!!”

这一下的气势还是有的,至少那无赖房东被震得脸上的横肉都抖了三抖。不过紧接着涌上来的咳嗽,又直接把姜乃的气势给卸了一半,整个人靠着死死撑住的箱杆,只能用仅剩的杀人般的眼神瞪着对方。

房东看准时机,叉着腰——准确来说,应该是虎口掐着腰间快要从老头衫底下爆出来的软肉,指着姜乃又开始叫唤起来:“哇——!你还瞪我?!系你记几没理,你还骂人!哇——”

无赖房东每扬手招呵一下,手臂上的肥肉都得跟着晃上两回,晃得姜乃直犯恶心——也有可能是咳嗽咳的,但他已经不想管那么多了。

“骂的就是你!!”姜乃猛地抬起头,一把拍开指着自己鼻子的手,冲着房东糊着汗水的臭脸张口就骂。

“个黑心玩意儿就知道坑租客的钱!你自己房子有问题,甲醛超标害得我进医院!还搁这儿血口喷人!你以为跟我拉皮条儿就能翻篇?!我他妈告诉你,你不把我押金退回来,今天这事儿就没完!别以为我是外地人就他妈好欺负!!我不仅要报警!还要告市场监管局!还要把你发上网!你这破房子别想再他妈租出去一分钱!!”

他每吼上两句就得别开脸猛咳几声,等咳过劲儿了再转回头继续朝着无赖房东的大脸吼。一连几轮下来,愣是没半点唾沫星子溅到无赖房东的脸上。

实在是太有礼貌了。

姜乃都想给自己优秀的品德修养鼓个掌。

那无赖房东被他吼得人都懵了,好不容易反应过来,脸上的横肉和五官一下子全挤到一起:“叼嗨你,够胆闹我,信唔信我郁手啊——!!”房东用粤语骂着脏话,撸了把不存在的袖子,扬起了手。

眼看着那肉乎拳头就要径直朝自己脸上砸过来。

我靠!说不过了就打人?!

姜乃脸色一怔,心里暗骂,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忙摆出一个防御的姿势,缩着脖子闭紧了眼。

当街被揍,这大概是他来广两个月里最精彩的一幕了。

“啪”。

意想中的拳头并没有砸过来。

“喂——张叔,唔系啊嘛,又喺度虾啲外地仔?”

是一道爽朗又带着些懒散的声音。

姜乃反应了会儿,把这个粤语的句子在脑子里大致翻译了一下。警惕地眯开一只眼睛,只看到房东高高扬起的胖圆拳头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抓住了。

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些,姜乃有些懵,转过头。

恰好对上了一个春风满面的笑容。

愣神的一瞬间,姜乃的脑海里好像开启了走马灯模式,从小到大跟着妈妈看的各种“香港四大天王”演唱会和影视剧的片段飞速在眼前掠过。

这人长的还挺高。至少在男性平均身高只有一米七出头的广东,绝对是鹤立鸡群的存在,连姜乃都得稍微仰起点头才能看清他的脸。桃花眼,高鼻梁,俊朗的脸上毫不吝啬地扬着一大个灿烂笑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让人很难不联想到上世纪末经典的香港TVB取向型帅哥。老头衫底下隐隐透出精实的肌肉实在抢眼,晃得姜乃眼睛都直了。

“你……”姜乃悄悄咽了口唾沫。

刚想赞叹这张几乎按着自己审美取向长的帅脸和身材,余光却瞥到了这人腰上挂着的天蓝色大裤衩子,以及脚下踩着的骚黑色人字拖……

姜乃的额角微微抽动,莫名有些哽咽。

那人余光瞥了姜乃一眼,轻笑了声,把那无赖房东高举的拳头给按了下去,后者吃痛地“嘶”了一声,悻悻收回手。

“张叔今次又呃咗人几多钱啊?啧啧啧,看看,人都咳成这个样了……”那人眼珠子一转,朝姜乃挑了个眉,挤了挤眼睛。

粤语和普通话的丝滑切换,差点让姜乃的语言系统直接宕机。姜乃盯着那人的脸呆滞了一秒,才反应过来那人递来的暗号,随即又撑住手边行李箱的箱杆,弓着腰捂着嘴,装作一副很难受的样子咳了几下。

这串配合实在是顺畅自然,给那无赖房东看得一愣一愣的。

那人看着对姜乃的表现也挺满意,故作可怜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正要继续替他“伸冤”。

不知是不是装得太过逼真,姜乃这一咳起来就跟开了闸似的,肺里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一时半会儿竟没收住。

他上一秒还在装模作样地咳两声,下一秒就两手一起紧紧拽着箱杆猛咳了起来,人和行李箱,连带着挂在行李箱上的单肩包,都跟着咳嗽声一阵一阵地剧烈晃动着。

“我靠!”那人被姜乃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抓住姜乃的手肘捞着他,“你没事吧?!”

几乎是下意识就撑着那人的手臂,姜乃咳得整个人都弯了下去。

想想觉得自己在人眼里八成像个肺癌晚期,咳得站都站不稳,抬个手都得抖三抖,下一秒就能直接拿上条真丝手帕,接上一口陈年老血。

“喂!张叔!人都咳成咁了,你仲唔赔医药费?”那人扶着姜乃,声音听着沉了几分。

“喂喂喂,唔关我事啊!”那房东趾高气昂地仰着个下巴,指着姜乃,“系佢自己有病,凭咩赖晒我度!我租咗咁多年屋,净系佢有事!佢唔单止未交今个月嘅水电费,仲成日整烂晒我间屋啲水管同电线,我都仲未嗌佢赔!”

姜乃凭借自己不太熟练的粤语水平,在字里行间勉强捕捉到了“水管”“电线”的关键词,揉着咳的发酸的胸口,皱着眉,抬起头,艰难挤出声音就想反驳:

“那明明是……”

“水管系今年四月初市政话咗要更换老旧水管嘅,但就系你死都唔肯签名;电线系你自己乱拉线搞到成栋楼都有漏电隐患嘅。”

姜乃下意识看向说话的那人,连咳嗽都忘了。

“明明呢啲嘢之前就搞过整改,点解成条街就净系你栋楼出问题?使唔使我帮手call下片区派出所嘅杨叔过嚟同你倾下偈?”

那人说得不紧不慢,沉稳中透着些许漫不经心的意味。

粤语一下子输入得太多,姜乃的语言系统开始卡顿,运转速度骤减,频频报错。

不过听没听懂不重要,那房东脸色一下子白了个度倒是真的。

那人扶着姜乃站直了些,手轻抚着姜乃的后背,像是在给他顺气,轻声问了句:“你还好吧?”

咽了两口唾沫,喉咙还是涩得说不出话,姜乃只能朝那人点点头,做了个“我没事”的口型。

“要他赔你医药费吗?”这回那人的声音大了些,看着房东说的,基本上周围离得近一些的吃瓜群众都能听得清楚。

姜乃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嘶哑:“押金。”

那人闻言轻声哼了个“好”字,转头笑眯眯地盯着房东,不过眼神里并无面上笑容那般温和友善:“人哋嘅要求好简单,就系退个押金,然之后就井水不犯河水,都冇话要你赔医药费了。”

“你……!”房东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肥厚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要反驳。

“定系话你唔想畀?”那人一脸惋惜,打断了房东的话,微笑着接着说,“虽然话张叔你嗰啲专呃外地仔嘅邋遢嘢,成条街嘅老住户都知个七七八八,但系我都唔介意帮你啲‘威水史’再冚唪唥爆多次出去嘅。就系唔知你到时候仲开唔开得到门做生意。你觉得咧?”

那人的手很自然的就搭到了姜乃的肩上,微扬着下巴,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紧盯着房东。明明是笑容满面,却让那房东看得有些后背发凉,想说的话硬生生全都给堵了回去。

周围零星响起些轻声的议论。

房东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犹豫,双手不自觉地搓着裤缝,本就糊着些汗水的额头上又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

姜乃沉默着看着面前一脸煞白的房东,心情有丝微妙。

理论上被陌生人搭了肩膀,他都会跟炸了毛的猫似地跳开,然后再不怀好意地对人吼上两吼。这种乖乖站着给人搭的感觉有些陌生。

也有可能是被对方帅得惨绝人寰的脸迷晕了头脑,麻木了身体。

姜乃暗自想着,越想越觉得自己没出息,但是现在要把人推开,又好像不太合适。

大太阳晒得人脑袋发昏,姜乃的中袖衬衫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一小片,领口紧紧贴着皮肤,有些痒,但现在又不能直接伸手去挠,很不舒服。

再僵持下去,姜乃感觉自己得要中暑了。

他清了清嗓子,想开口说话,但又被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按住。

边上的那人凑着站近了些,面上笑得愈发“和善”,唬得那房东哆嗦着退了半步,汗水顺着他的光头滑落,也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热汗。

那无赖房东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搓了把他那油腻的光头,咬咬牙,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嘴里念叨着:“嗨呀,退啦退啦,真系惊咗你了……个死靓仔成日蛇王,唔做正经嘢,好嘢唔学,学人收租……”

那人像是没听到似的,好整以暇地盯着房东转账的动作。

“叮。支付宝到账,二千四百元。”

消息提示音和机械女声先后在姜乃手机里响起。

“转鬼咗啦,诶——真系啊……冇鬼再畀我撞到你!”房东刚把钱转过去,就一脸不耐烦地扬起手开始赶人,“仲睇咩睇!散band啦仲睇!快啲躝快啲躝!”他骂骂咧咧地遣散周围的围观群众,嘴里嘟囔着脏词,转身腾腾腾的几步迅速走回自己楼里,“嘭”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目送完房东的落荒而逃,那人把头凑了过来:“怎样?对数不?”

虽然扣掉了水电费,但退回的押金仍然是一笔可观的数目。

姜乃心里长叹了口气,默默把钱转存进了余额宝。

肩膀有点重,姜乃手指顿了顿,侧过些头,盯着那只还肆无忌惮搭在自己肩上的大手。

“怎么了?”那人看姜乃没反应,顺着他目光也看了过去。

姜乃没说话,站得笔直。

那人先是一愣,随即迅速反应过来,连“哦”着几声,把手收了回来,蹦着跳开了几步,脸上带着歉意的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抱歉哈!我这人整天跟人打交道,勾肩搭背的自在惯了,没个正经样,你别介意!”

姜乃微乎其微地“嗯”了一声:“谢谢。”

“不用客气,我也就是日行一善。”

姜乃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弯下腰,简单整理了下堆在脚边的行李。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衣服被子之类的生活用品全给塞行李箱里头了,就另外拿了个纸箱子装了些比较重要的电子产品,再加上挂在行李箱上的键盘单肩包。姜乃的全副身家少的可怜,甚至可以说是寒酸。

“你现在要重新找房子吧?”那人说着,轻松把那个纸箱子给一把扛了起来,“我来帮你吧。”

“诶!”姜乃心头一紧,连忙上前扶着箱角。

“没事!不重,我拿得住!”

“不是,里面有音箱,不能晃……”姜乃微微皱眉。

“哦哦哦!那我小心点。”那人立刻把扛在肩上的纸箱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姜乃看着被他抱着的纸箱欲言又止,抿了抿唇:“你是房东?”

“不错!”那人咧嘴笑着,露出两排明晃晃的大白牙,“我这正好有套没租出去的房子,一室一厅带阳台,坐北朝南,楼层也好,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姜乃看着他,有些愣神。虽然面无表情,但整个人都明显地呆滞了两秒,然后才目光一闪,故作镇定地轻咳了两声:“是在哪里的房子。”

“离这不远,也就隔了两条街吧。设施齐全,环境优美,包你满意!”那人歪了歪头,做了个邀请的动作,“走吗?先去看看怎样?”

姜乃没说话,目光平淡地打量着他。

这张脸摆在姜乃面前就是十足十的诱惑。虽然说人不能被一时的诱惑迷昏了头,妈妈也说过不能随便和奇奇怪怪地陌生人回家,但是长得好看的……不对,串台了。

姜乃赶紧用力眨了眨眼睛,把乱飘的神思重新集中。

那人也没再说什么,就安静看着姜乃笑,眼里总是带着些似有似无、志在必得般的笑意。看得姜乃有些不好意思地又浅咳了两声。

确实是得先找个地方落脚,总不能今晚露宿街头吧。

姜乃沉默了许久,无奈叹了口气:“走吧。”

翻译汇总:

房东骂的那句:CNM,胆敢骂我,行不行我动手啊——!

陈君颢出场的那句:喂——张叔,不是吧,又在这欺负些外地仔?

陈君颢粤、普切换的前半句:张叔这次又骗了人多少钱啊?

姜乃咳嗽时陈君颢问房东的那句:喂!张叔!人都咳成这样了,你还不陪医药费?

房东反驳:喂喂喂,不关我事啊!是他自己有病,凭什么全都赖我身上!我租了那么多年的房子,就他有事!他不光没交这个月房租,还整天弄坏我房子的水管和电线,我都还没要他陪!

陈君颢输出:水管是今年四月初市政说了要更换老旧水管,但就是你死活不肯签名;电线是你自己乱拉线搞到整栋楼都有漏电隐患的。明明这些东西之前就搞过整改,为什么整条街就你这栋楼出问题?要不要我帮你叫下片区派出所的杨叔过来跟你聊聊天?

人家的要求很简单,就是退个押金,然后就井水不犯河水,都没说要你陪医药费了。

还是说你不想给?虽然说张叔你的那些专门骗外地仔的肮脏事整条街的老住户都知道个七七八八,但是我也不介意帮你的NB史再全部爆多次出去。就是不知道你到时候还开不开得了门做生意。你觉得呢。

房东破防:嗨呀,退了退了,真是怕了你了……个臭小子真整天瞎混,不干正事,好事不学,学人收租……

转过去了,诶——真是的……别再让我遇到你!还看什么看!散伙了还看!快点滚快点滚!

————

以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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