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嫱十岁随容老爷子来到京城, 此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
只记得一路上,老爷子摸着她的头,循循善诱:“记得吗, 你是我容家嫡长女,在江南养病数年。祖父是来接你回家。”
“这是你父亲、母亲。”
“这是你兄长。”
“这是容侯府, 亦是你家。”
容嫱望着有些陌生的府邸, 以及身边围绕着的陌生面庞, 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她十年不曾回家, 陌生是人之常情。
她顺理成章成了侯府嫡女,日复一日地长大。
老爷子向亲友解释, 说孙女重病一场, 虽熬了过来,却不怎么记得清事。
说原先妙儿那名字染了病气,当着全家人的面在族谱上改作容嫱。
容嫱也不是全不记得, 她隐约想起红衣女子和琢玉似的少年。
老爷子和蔼的笑意淡去,沉声道:“什么红衣, 什么少年, 照顾你的是府里派去的奶妈。”
容嫱说了几次,渐渐也有些恍惚, 便不再提起。
她在容家顺风顺水地长大, 兴许是前十年不在一起的缘故, 与父母兄长总是不算亲近,但也和睦恭敬。
尤其祖父待她极好,几乎有求必应。
每每旧疾复发, 因病昏睡,老爷子总是最忧心的人。
几次醒来,一睁眼便会瞧见他坐在床边。
后来旧疾渐渐痊愈, 近两年已经不曾发作,容嫱一直感念祖父照拂。
如今,老爷子也死了。
容嫱沉溺在一片昏沉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睁眼。
她浑身乏力,周遭像笼着一层雾气,似梦非梦。
耳边传来走动的脚步声,却无人出声,一只手探过来,将被子往上拉了些许:“醒了?”
待容嫱望过去,只瞧见千醉的脸。
千醉捧着药碗,神色浅淡,一言不发地吹药喂药。
容嫱轻轻皱眉,再远些,站着个男人,背对着这边,同下人说话。
透过窗缝,只能瞧见窗外天色昏暗,庭中似有树影摇晃。
“起风了。”男子说了一句,声音听不真切。
立即有丫鬟上前去将窗子关紧,一片暗黄色叶片卷了进来,她弯腰捡起,像捏着把小扇。
容嫱正看着,千醉身子微动,挡住她的视线,勺子递了过来:“姑娘,喝药。”
不远处,男子交代完事宜转过身来,眉间带着浅浅的疲惫……
……
“小姐…小姐怎么还不醒?”
“眼见着年底了,铺子正是赚钱的时候,小姐你起来看看呀。”
有人小声抽泣,嘴里还念念叨叨的。
容嫱又一次睁开眼,这回四肢仍有些乏力,感官却豁然开朗。
千醉的声音变得真真切切,窗外寒风呼啸,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
“起风了……”她鬼使神差呢喃了一句。
“小姐!”千醉惊喜地扑过来,眼里还包着点泪水,“小姐你醒了!”
她一喊,门外呼啦啦进来一堆人,为首的太医几乎三步并作两步,把完脉长长松了口气。
他想着摄政王近日的脸色,倘若容姑娘再不醒,躺着的怕是就变成他了。
容嫱听着耳边的人声,却还呆呆回想着方才的梦。
她十岁起,旧疾一发作,若是昏睡便偶尔会做这个梦。每回醒来都极为模糊,与一般的梦无异。
这是头一次觉得这般真实鲜活。
容嫱看了身边的千醉一眼,声音是哑的:“我病了多久?”
千醉擦了擦眼泪,答道:“四天了小姐,您再不醒过来,奴婢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叫我什么?”
千醉一愣:“小姐呀,奴婢不是一直这样称呼的吗?”
虽说容嫱如今已不是侯府嫡女,但在千醉心中,永远将她奉作小姐。
容嫱点点头,岔开话题:“替我倒杯水。”
她盯着千醉的背影,眼神中透出些许疑惑。
梦里的千醉叫她姑娘,难怪当时觉得有些怪异。
“千醉,我昏迷这些日子,可是你一直在照料?”
“是啊。”容嫱醒过来,千醉说话语气都轻松了许多,嘟囔道,“原先以为这病已经痊愈了,这次突然发作,王爷将您抱回来的时候,奴婢吓坏了。”
王爷恐怕也是吓坏了,她没见过他那个表情,青伯与他说话都半晌没有反应。
她悄悄看了自家小姐一眼,又轻轻叹了口气。
容嫱环顾一圈,没瞧见秦宓,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太医下人都出去了,屋里有些安静。千醉瞥着门口,犹豫道:“小姐……可是和王爷吵架了?”
容嫱垂着眼:“如何见得?”
“往日若是小姐病了,王爷不说寸步不离,但少不得一日三问。”千醉小声道,“可是这几日……”
这几日也就每日早晨过来看一次,通常是没坐下就走了。
她停住了,反应过来,暗骂自己实在是被小姐纵容傻了,口无遮拦。
容嫱语气淡淡:“说吧。”
“小姐……”
容嫱弯了弯唇,忽的咳嗽起来,细白的纤颈往前弯曲,好似要折断了。
千醉慌忙上去扶住,轻抚后背:“拿水来!拿水来!”
容嫱脸色又白了几分,想起昏迷前的事,问道:“老爷子的后事料理了吗?”
说起这个,千醉也有些唏嘘:“容家已挂起白绫贴起挽联了,老爷子早先对小姐也挺好的。”
她看了眼容嫱脸色,才继续道:“如今死了,竟连个能守孝的孙辈都没有。”
容楮尚在狱中,这容嫱是知道的。
千醉想起什么,崇拜道:“幸亏小姐有远见,早早留下了药渣子和卖药童。容夫人自己报了官,没想到自作自受!”
“容妙儿入狱了?”
残害祖父这个罪名可是极重的。
“那倒没有。”千醉见她愿意听,便变着法逗她开心,“可是这事容侯知道了,气得当场就打了那母女,若非外人拦着,可真是要大义灭亲了呢!”
“还在侯府当差的朋友告诉我,从未见过容侯发那么大的脾气,差点头发都要着火了!”
容嫱轻笑一声。
容侯一生碌碌无为,又是个妻管严。半生风光全仰仗自己的老父亲,他这儿拼了命保人,自己女儿背地里唱反调,哪能不生气。
老爷子一死,容家也就完了。
千醉想到当初那些欺负小姐的都没什么好下场,心里便高兴:“前几天那么一闹,赵家那边就说了,不管容妙儿肚子里是谁的孩子,赵家都不要。”
“一个能对自己祖父下毒手的女子,她生的孩子,我们赵家可不敢养。”她模仿着赵相说话,活灵活现的。
容嫱哭笑不得,笼罩在心头的阴云也渐渐散开。
秦宓一进门,便瞧见她靠坐在床头,乌发披肩,低眉浅笑。
他挥退下人:“嫱儿。”
容嫱脑海中一霎时飘过好些念头,想不予理会,想冷冷对视,但最后她只是淡淡扫了一眼:“王爷。”
触及她的眼神,秦宓顿了一顿,才上前去,低声问:“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太医说已经无碍了,谢王爷关心。”
秦宓沉默了会儿,刚要开口说什么,容嫱便轻声打断:“天气渐冷,下雪了吗?”
“……还不曾,前两日才立冬。”
“难怪这样冷。”她打了个哈欠,神情恹恹,“王爷还有别的事吗?”
秦宓站在床边,一时不知说什么,满腹言词都乱作一团。
容嫱几时这样不拿正眼瞧他。
他静了静,想来是病中不适,因而有些怠懒,便退一步道:“那你先歇着,晚些再来看你。”
容嫱听见关门声,才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千醉是见王爷走了,算着时间又没待多久,沉沉叹了口气,才端着药进来。
谁知一推门,就看见小姐松松披着外裳在翻东西。
“小姐要什么?奴婢来。”
她忙放下碗,一边拿来厚实披肩一边念叨:“这天儿越发冷了,便是屋内也经不住这样折腾呀。”
容嫱掩唇咳嗽两声,垂眸盯着手里的蓝面册子。
千醉嘟囔:“原是找账本啊。”
“我昏迷这几日的账,都添上了吗?”
千醉悻悻道:“小姐怎么醒来就想着银子。”又道:“添是添了,不过没核对过。”
人都病昏了,谁还有心思记账。
她好奇了许久,忍不住问道:“小姐,我们如今住在这别院,又不愁吃穿,攒钱做什么?”
平日里一应吃穿用度,皆有人经手,就算私库里有钱,也是无处可花呀。
容嫱看她一眼,眼神深深:“你难道想一辈子……”
“什么?”
容嫱轻叹口气:“算了,你只管跟着我就是,也不枉我做梦还梦见你。”
千醉傻笑道:“小姐又梦见我啦?”
“是啊。”她没好气道。
若非千醉就活生生在身边,她真要怀疑梦不是梦了。
午膳只简单吃了些清粥小菜,养养胃。
容嫱穿戴整齐,本想去铺子里瞧瞧,可才走出院门,便被冷风吹得咳嗽起来,千醉便无论如何不让她出门了。
“小姐再这样,我便让人告诉王爷了!”千醉瞪着眼。
容嫱拢了拢斗篷:“我又不怕他。”
她都想好要离开了,还做什么忍气吞声委屈自己。
外头的风实在喧嚣,容嫱只得摘了斗篷帽子,回屋里拿了小算盘轻拨。
门外传来动静,千醉眼前一亮:“是不是王爷来了?”
她高高兴兴走出去,却是噘着嘴回来,边愤愤道:“真是阴魂不散。”
容嫱熟练从容地拨着算盘,玉指纤纤,格外好看:“怎么了?”
千醉想了想:“是赵顷,听说小姐昏迷,他天天过来问,这不才醒,就吵着要见您。”
“不见。”她平静地拨动一颗玉石制的算珠。
“我知道,已经回绝了。”千醉点点头,“他也不敢硬闯,王爷守得可紧了。稍后王爷过来若瞧见他还在外头,少不得一顿打。”
容嫱不置可否,只是将账本又翻过一页。
千醉品出来怪异:“小姐……您是不是在生王爷的气?”
门外的男人脚步停住,秦宓推门的手一滞。
“生什么气,不值得。”他听见那道熟悉入骨的声音缓缓道,“本就不喜欢他,如今想通了而已。”
秦宓整个人僵在门外,青伯脸色一变,小心低头。
他想起早先在聚安楼,即便被容楮欺负,小姑娘仍旧含着泪道“就是很喜欢王爷。”
推门的手收了回去,秦宓闭了闭眼,一切竟似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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