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慧眼如炬的索铃面前,明珠也失了遮掩的心思。
她简单描述了一下容瑾前后态度的变化。
因着自己实在是想不明白,这才把希望寄托到了这只有几面之缘的女人身上。她隐约觉得,对方或许能解答她的疑惑。
索铃也没有让她失望,在明珠的叙述过程中,唇边就已经勾起了了然的笑。
但等她说完,却也没有直接开口点评,而是先问了她一个问题,“在你心里,那位大人,是一个怎样的人?”
明珠被问得措手不及。
关于容瑾,她其实一直没有沉下心来思考过,遇见时,他们天差地别,而后,突然有了交集。
在祁县的每一天,她都被家中的遭遇所困扰,虽难免在日夜相处中动了少女心思,却也仅是她一人的绮思。
说到底,她并没有奢望过二人的未来会有什么联结。
在中药之前,明珠很清楚地知道,等到一切事了,这位从盛京远道而来的贵人,又将回归他自己的生活而去。她也会继续在这祁县,又或是别的什么不知名的小县城里,平静度过自己的一生。
直到那阴差阳错的药,将本不该有交点的二人给缠绕在了一起。
这么长一段时间,明珠其实都是被这一个接一个的变故推着走,一直走到了现在。
甚至若不是容瑾那一晚突变的态度,她至今都还沉浸在自己的绮思中,无暇思考其他。
所以索铃这个问题,真的把明珠给问沉默了。
不过索铃也不着急得到答案,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花茶,慢悠悠地品味了起来。
左右清闲时光漫长,有这样一个赏心悦目的大美人在眼前,可比自己看这早已看腻的满院鲜花要快活多了。
……
在索铃喝完第三杯花茶的时候,明珠终于抬起了头。
“他是一位……深不可测的贵人。”她迟疑着,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若是在祁县,有人这样问明珠,她一定会不假思索地给出自己的答案——
容瑾是一个家风清正,教养良好,少见的拥有同理心的天生贵人。
但现在,她改变了自己的答案。凭她浅薄的阅历,已经看不明白容瑾这个人了。
索铃唇边的微笑再次被拉大,最后又低低笑出了声。
“我看着你,就好像看见当年的我。”
“当年我见到这帮人,也是这个想法,他们喜怒不定,上一刻还笑意盈盈同你亲密调笑,下一刻就能因为你不知道哪个字犯了忌讳,就掐着你的脖子要把你捏死。”她语调含笑,却说着令明珠毛骨悚然的话。
说话间,索铃的手不自觉轻抚过了自己的脖侧。那里明明光洁如镜,明珠却恍惚以为自己看见了深红的指痕。
这样悲惨的过去……
明珠讳莫如深。
索铃看出了明珠的拘谨,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高高扬起自己的下巴,好像在证明什么似的出声:“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我可是看透这帮出生就在云端的人,都是什么样的贱皮子了。”
明珠的眼睛逐渐瞪圆了。
贱……贱皮子?
这是什么疯狂的形容??可是……她听了,居然有些莫名的欣喜。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产生这样卑劣的情绪,在一方被用这样粗鲁的话语指责的时候,她不仅没有不适,甚至听得高兴了起来。
这是生性纯良的明珠,第一次和旁人在背地里点评他人,所以她也从没有体验过,这样没有道德,却能让人获得纯粹爽意的事情。
或许事后她会为自己此刻鬼迷心窍的刻薄而感到后悔,但当下,她完全被索铃的“语出惊人”给勾走了心神。
索铃只瞥了一眼,就看见了明珠眼底升起的好奇,她暗暗松了口气,再不遮掩。
“他们打从娘胎起,就已经得到这世上九成九的人都得不到的一切,一出生,人生顺遂到毫无波澜,最大的苦难,来自于家族掌权人的宠爱被瓜分。”
“除此之外,财富、权势他们应有尽有,明珠妹妹,你想想看,你从前见到的那些有权有势的公子哥,是不是大多不明善恶,只顾自己高兴?”
明珠在脑中过了一遍她见过的员外公子哥,发现大部分都如索铃所说。
只看没有发生冲突的平时,其实看不出来这些人有多坏,但绝对称不上好,只看他们对自己下人呼来喝去不顺心就随手打骂的模样,便知自己和这些人完全不是一路人。
在他们眼中,奴仆是自己花钱买来的私有财产,死了便死了,再买就是。
可在她眼中,就算是卖身为奴,却也是活生生的一条命,若是因为主人家心情不好而白白丧命,这和谋.杀又有什么不同?
可这些话她从不曾对谁说过。
大家的生活都各有苦楚,无人有闲心去管教这些事,更何况,众人也没有能力去管教这些事。
没见能管教这事的县官大人都对此不闻不问吗?
“但是妹妹,你要知道,一个人活着,就会有软肋,只要你知道了他们的弱点,就能发现,他们全都是一帮比普通人还要孬上许多的孬种罢了。”
继贱皮子之后,索铃又提供了一个新的振聋发聩的词——孬种。
说实话,这两个词,她都很难和容瑾联系起来。
倒不是她不舍得,而是单纯地联系不起来。
毕竟容瑾,貌似谪仙,她真的很难直接将这样的人与这般难看的两个词关联起来。
她眨眨眼,有些不知道如何接话,幸而索铃正说到兴头处,也没一定要明珠有所表示,“我觉得你们有句话说的太对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自从我听到这句话,就像那些光头顿悟一样,一下就看明白了。”
茶杯被她重重拍在了茶几上,发出沉沉的低响。
“他们将我们看作玩物,我们也将他们看作玩物便是了,这玩物还能给银子,给首饰,天底下,还能去哪里找比这更轻松的事?”
明珠越听越不对劲,脸上浮起了一抹难言的迟疑,“姐姐……你这说的,为何听起来……”
“难道我们现在在他们眼里,不是吗?”索铃直接反问。
明珠轻放在桌面上的手骤然紧缩,像是被茶杯烫到了一样,紧握成拳。
索铃话说的难听,却是事实。
就算她不愿意承认,但下人们的议论,容瑾的变脸,这特殊的地理位置……一桩桩,全都像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割着她的心。
外室,和风尘女子,本质上并没有区别。不过她被圈在了某一个人的势力范围内罢了。
不然为何人人对“外室”避而不及呢?就算镇上那些真的想要“卖”女儿的人家,也是万万看不上“外室”这一身份的。
做妾,那也能生下正儿八经的主子,凭借这份功劳,做个姨娘安安稳稳到老。可外室,就连生下了孩子,那也是奸生子,是受万人唾弃的!
“姐姐,你心里苦吗?”明珠心口泛苦,却不知道该如何排解这一份悲哀。
因为她唯一的退路,也没了。
她以为自己就算受了委屈,也还能像从前每一次一样,尽数告诉最疼爱她的爹爹。爹爹会用他宽和温暖的手掌,轻轻抚去她的难过。
“苦啊,我现在也不高兴呢。”索铃冷笑着,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但是一想到我攒下的东西,又能高兴些了。”
明珠:?
和索铃交谈的这么一小段时间,明珠的心也像是被吊在了一个悬空的桶里,七上八下,完全不知道下一刻,对面女人的思绪会拐到哪里去。
“明珠妹妹,你跟着你家这位大人,可曾向他索要过什么吗?”
明珠摇了摇头,一脸迷茫,“我从未想过做这劳什子外室,也从不曾伸手要过什么东西。”
若是真去要东西,那她不就真的默认了外室的身份,真的低人一等啦?
她以为索铃至少会感慨一句她的坚定,却没想到对面的女人整张脸都写满了不赞同,“妹妹糊涂啊!”
“不要因为这没用的清高,白白将能到手的真金白银给推出去呀!”
“可姐姐,我不愿做这个外室,我志不在此,只想清白平静地度过此生。”明珠的肩垮了下来,她有些不能接受,自己要如何变成这样满身铜臭却毫无自尊的模样。
“你想去别处安家,要不要钱?”索铃没劝,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明珠不是不经事的小孩,她听出了索铃这个问题背后,涉及到的繁琐用钱环节。
路费,吃食费,单身女子赶路可能还需要雇佣镖头护送,安家费用……一笔笔,全都是实打实的开销。
而她……确实没有钱。
话虽难听,却实际到轻轻松松就将明珠心中所谓的“尊严”给重重锤进了泥里。
可索铃却还嫌不够,“按照咱们这个情况,若是真能隐姓埋名重新开始自然皆大欢喜,可难保不会走漏了风声,独自一人生活,那就需要一笔能让自己安稳生活到老的钱。”
“更何况,妹妹你长得如此好看,防范歹人,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索铃掰着手指头给明珠算了起来,越算,明珠的脸色越苍白,额角甚至隐隐有汗珠浸出了。
见明珠吓成这样,索铃终于停下了自己恶趣味的盘算,将花茶一饮而尽,润了润自己有些干燥的喉咙。
“姐姐说的有理。”明明什么也没干,明珠的声音却比最开始要虚了好多,一看就是被吓得不轻。
“是吧,明珠妹妹,这可是我这十几年最珍贵的感悟,今日可是一点不藏私,都交给你了呢!”
“好了,言归正传。”就在明珠沉浸在被索铃恐吓的害怕中时,对面的女人又突然转变了口风,“说回你家这位大人。”
“虽然你告诉我的东西不算多,但我多少能猜出一点。”
女人微微低下了头,额前没有完全梳拢的一丝碎发垂落在她眼前,轻扫过女人不算浓密,却很卷翘的睫毛,为她只算得上白净的脸增添了一分妩媚。
当她重新抬起眼时,浓黑的瞳仁散发着明亮的光,却将明珠的心都完全摄了过去。
此时的女人像极了传说中洞察人心的女妖,“我想,他兴许没有心。”
明珠心一缩,若是女人在此刻告诉她,是她将容瑾的心吃掉了,她也会在某一瞬间相信的。那对艳红的唇一开一合,真让她产生了一种悚然的错觉。
“为什么会这么说?”她咬着牙,想要索铃说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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